这个问题无人回答。
倒影池边, 唯有良久的静默。
石径上,阿萝临水伫立, 倒影纤瘦、单薄, 转瞬被晚风揉皱。
风声喧嚣,鼓过耳畔。
魏玘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收紧, 像被人攥住深处,一点一滴地挤走气息、榨取血脉。
“哗啦——”纸张烈烈卷动。
下一刻, 白光奔逃,飘离少女的指间,如雪般纷飞而下。
无穷的白笼罩着二人,滚至魏玘的靴尖, 抵上阿萝的裙袂, 遮蔽船顶的月光,倏而跌入池里。
一点墨痕洇开, 被水濡湿, 几乎将内容吞没。
可他们都清楚那里写了什么。
最初,是苍润的铁钩,严冷遒劲, 曾写下含章可贞,成为悬殿的匾额。随后,苍松折腰,铁钩脱骨, 处心积虑,将自己磨成旁人。
从笔画到符号, 练字的痕迹逐页可循, 近垒出一寸之厚。
再之后, 是经历、叙事与口吻。
自述之人分明颀长、清减,以剑为兵,眉宇俊美,却随书信记载,愈发高大、魁伟,别上巫疆的腰刀,折出目窠微陷、黝黑质朴的面庞。
——阿萝吾女,展信舒颜。近日临抵西峡,水秀山明。
——阿萝阿妹,你近来过得如何?霞山很美,阿吉很喜欢。
——阿妹,可好?虎水鱼肥,带回给你吃。
措辞由生至熟,语气越加相似。若非行文戛然而止,定能以假乱真。
对此,魏玘心知肚明。
许多个深夜,他曾挑灯案前,听更漏点滴,遍览巫疆舆图,规划莫须有的行程,句句斟酌、字字删改,让自己死去,捕捉蒙蚩的游魂。
如若顺利,完成的信件会被交予阿萝,自出走、游历至患病、临终,填补十八年的空白。
魏玘想,蒙蚩需要一个结果。
这名温厚的勇士,呕心沥血,倾尽善意,拯救无辜之人,不该像野狗一样死去。
于是,他模仿、伪造、编撰,织造善终的假象,既能保护阿萝、免她受真相刺伤,又能让蒙蚩回归她身旁,与她体面、温柔地告别。
这是件好事,是为了阿萝和蒙蚩。
魏玘以为,自己坚信这点。但在此刻,他为何无法开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阿萝道。
魏玘抬目,对上一双杏眸,在内里捉到清光,似是她漫开的泪水——很烫,穿梭如丝,越过二人的间隔,淌往他心头,却几乎冻伤了他。
“你为何要写这些信?为何要……这样做?”
阿萝颤抖着,也迷茫着。她绷身、攥指,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洪流冲散。
这洪流自何处而来?往昔种种并非无迹可寻。
本是一丝异样、一点微痕,于不经意间汇聚,最终积羽沉舟——
“为何你见过我阿吉,却不知他颈上有黑鸟印记?”
“那印记……为何与追杀我的人相同?”
“还有,关于我阿吉的病,悲田坊坊主……为何不曾知会巴元阿翁?”
“辛朗、辛朗他……为何说我是他妹妹?”
“你又为何哭泣着、抱住我,说你……要保护我?”
疑问倾倒,字句破碎,自阿萝唇间流泻,与她的心神一样跌宕。
她的眸在颤,仓皇、茫然,光芒缥缈,水雾难消。可其中尚存一簇火,在风里微弱、摇曳,几近残败,仍要执拗地凝聚。
“为什么?”
阿萝迫切地追寻着答案。
“子玉,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困惑、惊惧,感觉自己如溺深水,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
可又一次,无人应答。
面前,魏玘默立,双唇紧抿,未曾松开分毫。
阿萝与他对望,透过泪眼,看见一点颤抖,聚焦他双眸——细长,微小,宛如冰面裂痕,藏起深水,甫一碎开,就要奔泻而出。
是什么呢?那深水里涌动的情愫。
多是浓郁的悲,杂有近乎疯狂的冷静,与一丝难察的低怯。
阿萝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她踉跄着,走上前,攀住魏玘的手臂。
“带我去悲田坊。”
她脸颊苍白,唇失血色,气息也微弱,飘往魏玘耳中。
“现在就去……我现在就要去。”
魏玘的步伐纹丝不动。他只伫立,身影受月锋磨砺,像难撼的冷山,也似无声的尖刀。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的冰痕又裂开一点。
随后,他展臂,将她搂入怀中。
“别去。”魏玘道。
他抬掌,抚上她乌发,在指间反复摩挲。长指的力道很轻,相当温柔,若没有点滴加重的臂力、逐渐收紧的怀抱,几乎惹人安眠。
如他所料,身前的少女挣扎起来。
她拧动、踢打,用尽力气,试图逃离此刻的束缚。
魏玘拢臂,愈深地搂她。他背脊颤抖,胸膛振动,始终一语不发。
突然,挣扎停止了。
少女怔住,纤薄的身子颤动一下,迎来良久的僵滞。
魏玘沉默着,也等待着。
他等到她缓慢、无害的动弹,像受伤的兔,徐徐退却,与他拉开距离。
阿萝出奇地平静。
她抬眸,凝视魏玘,开口道——
“他死了,是吗?”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对上她泪眼的寒凉。
终于,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离开那夜,受巫王所杀。”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很快凝定,指节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牵起薄淡的笑,却未达眼底。
——是哂他自己,别无选择。
“你留在肃王府时,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遣人多处探寻,最终追至辛朗处,方才知晓蒙蚩下落,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儿。”
他嗓音沉哑,气息滞悬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时,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引来巫王杀令,命蒙蚩斩你头颅,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将你带离王城,隐居于山野之中。”
“此后,他瞒下真相,与你以父女相称,抚养你长大。”
“十三年前,你二人行踪暴露,招致铁卫追捕,也令辛朗惊觉你存在。”
“他向巫王求情,欲保下你与蒙蚩性命。岂料巫王言而无信,只留你一人,将你囚于小院、严加看守,至于蒙蚩,则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言语至此,魏玘又笑,哂意渐浓,撕碎了水似的月光。
这些话、这些事,他每说一字,只觉心口震痛,如受雪虐风饕,似被人敲骨吸髓。
——他终究没能瞒住。
自知晓真相以来,他费尽心机,欲保住她纯净、为她剥除邪祟,只求她纤尘不染,不必蒙受此世污浊,更无需置身凶险、丧失她烂漫与澄澈。
可他没能做到,仍被她发现端倪。
终于,她避无可避地,卷入这难逃的浊流,亲临真相的痛苦。
她将颠覆认知,受痛浪摔打,在苦楚与辛酸里榨干心血,直面权势与利益招来的灾祸。
魏玘想,是他错了。
因他愚蠢、荒唐、多有不慎,她被拽入这不见底的深渊,再难保冰心一片。
他确实错了——他根本就不该让她发现。
字帖、信件,他不该留下,应当付之一炬;辛朗其人,他不该仁慈,应当除之后快;至于悲田坊、仁医会,他不该体面,应当反复施压。
这些错误太过离谱。
他怎会留下如此多的破绽?
可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他可以弥补。
她已来到尘世,与他同在泥沼里沉沦,只要踩在他肩上,就永远不会下坠。
魏玘眼里的火色越发浓灼。
他注视她,注视着他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去,展平五指。
月光打下,落在他掌心,照应伤痕冷亘,叠出往昔重影——曾经,那一夜,他也向她伸出这只手,攥住她指间刀,似要与她强行结蒂。
他道:“别怕。”
“阿萝,我会保护你的。”
他是温柔、沉着的,如寻常一般,款款凝她。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有我在,不论是谁,胆敢伤你分毫,我都不会放过。”
“巫王、祭司也好,太子、铁卫也罢……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你不必忧心任何。”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不是吗?
生在金笼,厮杀鲤池,时刻戒备,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卑劣的营谋揉进骨血,忍旁人之不所能忍,为旁人之所不敢为——这就是他,不是吗?
如若不然,他该怎样保护她呢?
眼前,少女眸间盈泪、身躯颤抖,与他相对而立。
她依然纤小、瘦弱,与二人初遇时如出一辙,只要他行事周全、用心弥补,依然能为她辟出一方净土,让她无忧无虑、抱朴含真。
慢慢地,魏玘靠近阿萝。
他抬腕,点上她湿润的颊,动作轻微,抹去她淌下的温痕。
“再等等。”他道。
“阿萝,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会洗刷你冤屈,为你正名,也会为蒙蚩报仇,为他立衣冠冢。”
晚月辉光里,二人静伫如林。
魏玘注视阿萝,摩挲她下唇,抚过柔软、丰盈的唇线,摘走其间的泪珠,点入自己的吻中。
泪是苦的,灼过他喉头,让他心尖发麻、疼痛滚滚。
可他的阿萝合该一生喜乐,不应有苦。
魏玘搂住她,顺她瘦削的背脊,将纸一般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能感觉到,臂弯内的少女颤栗着,却似乎与从前不同——不知为何,对她情绪的由来,此刻的他已无法分辨、难以捉摸。
“阿萝,别害怕。”
他只能这样说,笃定地,一次又一次地。
“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
阿萝没有回话。她的眉颦着,中间有一簇痕,很淡,轻薄,宛如水凝。
她看着他,也深深地,丝毫不移。
尔后,白月流泻,阿萝咬唇,高抬手臂,将清光搅得凌乱。
“啪!”
是狠狠的一记——
烈辣的耳光,扇在了魏玘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