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心惊, 迎眸打量,发现拦路人是名瘦小的女童。
瞧上去,女童不出十岁, 五官清秀, 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双睫都压满尘灰。她握着一根长木枝,对准阿萝,看似来势汹汹,却浑身发抖。
她绷紧背脊, 颤着双唇,又道:“快、快交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青影猝然闪出。
“嘶。”红信吐露。
阿莱游肩而上, 半身挺立,眼珠漆黑、幽深, 直直锁向面前人。
“呀啊!”女童尖叫。
只听啪嗒一声,木枝掉落在地。
阿萝忙抬腕,按往蛇首, 将护主的小蛇压回衣间。
她转眸,再看女童, 见其泪花直冒, 嘴唇血色尽失,身子抖得厉害,显然恐惧至极。
饶是阿萝阅历尚浅, 也不难发觉,面前的小女郎稚嫩、瘦弱, 没有半点狠劲儿, 应是连鸡都不曾杀过, 更不必提拦路打劫了。
况且,翼州才遭水患,女童出现在此,大抵与洪水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阿萝道:“对不住,吓着你了。”
“它叫阿莱,是好蛇,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她声音温软、绵柔,好似春风过水、抚开池皱,足以吹散旁人的戒备。
女童眨眸,怯怯道:“真的吗?”
阿萝点头,道:“真的。”
她记得对方需要食物和药,遂道:“我身上食物很少,但都能给你。若你觉着不够,我也可以到马车里去,再为你取一些来。”
女童喜上眉梢,正要应答,岂料阿萝陡转话锋——
“但对不住,我不能给你药。”
“用药不当则杀人。[1]不识病症,贸然给药,或会加重病情,甚至害人性命。”
女童闻言,身子一激,立时丢失喜悦,面露失望、焦急之色。
阿萝见人如此,稍作思忖,心下便明了大半。
她懂医,粗观女童面色,忽略飞尘与黄土,仍能瞧出几分红润,并非抱病之相。可女童截道行劫、特地求药,应是其亲友患病。
遂试探道:“生病之人……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女童皱起小脸,道:“是我妹妹。”
提到妹妹,她眸里又蓄起泪来,啪嗒嗒地往下掉。
“她很难受,浑身都在疼,喘得厉害,走不了路。我想救她,给她吃些东西、吃些药。我只剩她一个家人了,我、我……”
至此,话语残败,唯听抽噎声声,无助又破碎。
垂暮之下,孩子的身影愈瘦、愈小,背后金光浑厚,却衬出她孤苦伶仃,好似无根飘萍。
阿萝鼻腔发酸,心头近乎淤堵。
她上前,拥住女童,抚那单薄的背脊,道:“别害怕。”
“我会医术,也有食物、饮水和药草,可以帮你。但我需要先回马车,知会我的同伴,再做些准备。若你相信我,就随我一道,好不好?”
女童不答话,只瑟缩着,蜷在阿萝怀里,像受伤的小兽。
可阿萝能感觉到,她点了点头。
……
阿萝带着女童,返回马车,与王五说明情况。
王五仁厚、热心,听过内情,既担忧阿萝安全,又对女童颇有不忍,索性牵动马车,让女童坐入厢舆,随二人一同前往。
他面相老实,又生得魁健,宛如高山,令人分外安心。
一行人离开官道,走入小径。
沿途之中,农田化为泥塘,黄水泱泱,只露出苗尖、青茬,与翻白的河鱼。
三人一路走,一路听女童自述,道是她名唤真真,乃翼州城杜氏长女,举家遭了水灾,父母被洪水冲走,只留她与幼妹小小相依为命。
正说话间,一座棚屋映入眼帘,因地势稍高而未受水害。
这便是孩子们的营地。
除了杜氏姐妹,还有三名男童暂居于此。
面对生人,男童们惊讶又戒备,纷纷拦在门前,直至杜真真下车、说明原委,才让开道路,容阿萝携带无且囊、走进棚屋之中。
屋内,一名女童躺在地上,呼吸急促,意识不清,约莫五六岁。
——正是杜小小。
阿萝走近,观察、嗅闻、切脉,大致断出杜小小外感风寒,便取出九针,为其治疗。
此期间,王五受她吩咐,取出她干粮、水囊,分给饥肠辘辘的男童,便回身,静候她身侧。杜真真也一并默立,紧紧盯着妹妹。
阿萝刺入对应穴位,才转眸,望向杜真真。
“不必担心。”她道,“再过一炷香的时辰,你妹妹就能醒来。”
杜真真点头,神情仍紧绷着。
王五道:“杜小娘子,你们这几个孩子怎会容身于此?遭遇洪水,你躲在城里,自会有官府救助,跑出城外,实在太过危险。”
谈及翼州城,杜真真双肩微颤,低下头去。
王五见状,与阿萝对视,正不解间,便听女孩儿开口道——
“在城里,我们也很难活下去。”
“城里的人太多了。附近的村子也受了水,人们全跑到翼州城来。”
“我家被水冲毁了,没有东西能吃。我和妹妹买不起米,只能与人抢草木、树根、石粉……可我们抢不过那些郎君、娘子。”
“所以,我才想着,到城外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活命。”
“还有虎儿、武子、大年,他们是孤儿,也饿着肚子,就来一起与我们碰碰运气。”
阿萝听罢,颦起水湾眉,隐隐发觉端倪。
她在书里读过,为防灾年,大越在各城建有常平仓,于米价低廉时以较高价买入,再于米价昂贵时以较低价卖出,借此控制米价。
除常平仓外,还有义仓,由百姓自愿捐粮,逢灾时开仓放粮、以作救济。
有这两项对策,哪怕洪水过境,翼州城也不该有饥荒。
王五的想法与阿萝不谋而合。
他皱眉,问道:“你们城里的常平仓呢?遭了水灾,应当人人买得起才是。还有,那义仓的粮食,也没有开给你们吗?”
杜真真摇头,道:“太守说,没到时候,不能开义仓。”
“常平仓的米,一石要三千文,比米行更贵。可米行的米,眼下也要两千文,较平日翻了十几倍。我们没有钱,实在是买不起。 ”
三人说到这里,阿萝与王五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不平。
阿萝道:“翼州的官员,可有做过什么?”
杜真真咬着下唇,又摇摇头,道:“太守说,若我们没钱买米,还可抓些虫子来吃。倒是一位黑黑、高高的都尉,掏出自家银钱,补贴城里人。”
“可是,人太多、太多了……”
她越说越悲切,再度抽噎起来:“那样多人里,却没有我阿耶、阿娘……”
“阿姐,我不是故意劫你,要我阿娘知晓,定要不喜欢我了。可我当真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小小难受。她难受,我也难受极了……”
阿萝见状,内心酸楚,轻轻握住她小手。
王五默然转身,背对二人。
此后,便是静谧、沉默的施针,再不闻更多话语。
……
得知内情后,阿萝决定更改行程。
孩子们没有食物、饮水,很难独自存活;杜小小又染了伤寒,不能行动,更需要治疗……种种境况,令她不得不暂停脚步。
照金山此行,系因蒙蚩而起。可若蒙蚩还在,定不容她袖手旁观。
事情发展至此,阿萝自己也未曾料到。
动身之前,她预见路况艰险,只想刀山火海也不能拦她。
可如今,真正拦住她、留下她的,并非刀山火海,而是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幸好,王五也仗义,无法对孩子置之不顾。
二人一拍即合,决定让孩子们睡进马车,暂且先待杜小小康复,之后再作打算。
于是,此后时光,阿萝与王五都留在棚屋,与孩子们相处。真真懂事,常伴随阿萝身侧,照顾小小;男童们则搜集树枝、干草,搭出篝火,帮忙煮药。
天公作美,一行人未受风吹雨打。连阿莱也和孩子们日渐相熟,不再受人惧怕。
只是,几日不添补给,阿萝的干粮也越来越少。
为免孩童恐慌,她不声张,只在每回进食时,悄悄少吃一些,为孩子们多留一些。
……
三日过去,杜小小恢复不少,可以下地了。
阿萝让真真搀扶小小、就近走动一阵,便给小小喂药、哄人入睡。
待忙完了,她立于车边,暂作歇息。
一时间,阿萝如释重负,却又心生茫然。
杜小小能行动了——这意味着,她与王五该动身了。
她余粮不足,但有银钱傍身,势必要进城补给。届时,孩子们该怎么办?
翼州如今乱作一团,连女童都迫于无奈、拦路打劫。若她进了城,面对不计其数的灾民,如何能保住蒙蚩留下的银饰?
阿萝垂眸思索,苦寻无果,眸光越发黯淡。
正是傍晚,暮风卷过她裙袂、鬓发,摇出一阵细微、轻盈的声响。
忽然,疾语射来:“阿姐,不好了!”
阿萝一惊,循声望去,见武子火急火燎、向她快步跑来。
“出什么事了?”
武子顾不得气喘,忙道:“虎儿、虎儿被人抓着了!”
阿萝道:“你慢些讲,怎么回事?”
武子道:“虎儿说,咱们干粮不够,你净把吃的给我们,半点不给自己留。他就学着杜真真的样子,也去官道打劫,拦下一驾马车,就、就……”
他歇了口气,又道:“就被一紫袍郎君逮住了!”
“那郎君又瘦又高,眉毛都结冰了,瞧着跟个活阎王似的,指不定要怎么处置虎儿呢!”
阿萝听完,立时拢起眉尖。
她早该想到的——孩子们心智未熟,见杜真真截道、引了她来,难免以为,这是行之有效的救急办法,恐会竞相模仿。
眼下,王五去附近寻找水源,杜真真、大年又在收集干枝,竟是一个也不在身旁。
她抿唇,又松,道:“武子,你在这儿护着小小。”
武子一愣,很快发觉,她是打算自己去救人。
他跺脚,急忙道:“阿姐,你别自己去,他们人可多了!”
“除了车夫,与那阎王郎君,还有两个呢!”
“要不这样吧,我先去找找王大郎。虎儿机灵,从前我们踩盘子、闯窑堂,都是他最在行,真落人手里了,凭他的本事,一时半会儿应当也出不了什么事。”
阿萝动唇,正要答他话。
却听人声另另射来,也是少年,振奋又轻快——
“小的们,我把救兵搬回来啦!”
阿萝惊讶,循声望去,便见虎儿昂首阔步,向马车走来。
一道身影正跟随他后方。
那人颀长、瘦削,着了绛紫袍衫,足蹬乌皮靴,步履果决,锐影如刀。
再往上,便是清俊的面庞、精致的五官。
他眸如点漆,又似凌厉的幽潭,弧度上翘,显是双漂亮的凤眼。
阿萝错愕,一时怔在原地。
她记得这双眼,更在梦里、心里,见过他无数次、百千回。
——是魏玘。
是她熟悉、想念,也是她不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