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提醒, 阿萝很快有了印象。
正是这位梁都尉,在洪涝过后,散布家财、接济灾民, 有别于太守所为。当下, 孩子们受胥吏刁难,也是他挺身而出。
杜松说,在翼州,戍有一支燕南军, 受都尉统领, 驻守青岩山上。
想来面前之人, 应是这燕南军的将领。
阿萝挽裙, 周正一礼, 道:“多谢您, 梁都尉。”
梁都尉道:“小娘子不必多礼。”
“护百姓平安,系本将职责。定不允恶吏仗势欺人。”
他转目, 眼风横扫, 看清孩童样貌, 惊喜道:“竟然是你们这些小家伙!”
听见这话,孩子们面面相觑。
梁都尉见状, 抱拳道:“本将唐突了。”
“洪水退后,这些孩子在街头跑动,引起本将注意。只惜当时,本将有军务在身, 无法施以援手,回头再寻, 已不见人影。”
他一顿, 又与阿萝道:“这位小娘子, 你在何处找到了他们?”
阿萝如实道:“在翼州城外。”
“我正好经过,委实放心不下,便与他们一起行动。”
恰逢杜小小下车,她扬臂,牵住女孩小手,将其引至身畔。
阿莱正藏袖间,辨出她动作,往身后一游,与二人避开。
阿萝又道:“请问梁都尉,城里可还有如常经营、容人暂居的旅舍?这孩子病了,其他孩子也累了,不能再饿肚子、睡在外头了……”
她越说,声音越轻,及末了,已如残烛微缈。
对问题的答案,她没有半分底气。
方才沿途,她亲身目睹,街道残败,房屋破碎,泥水遍地,洼塘凝聚,尽是断壁残垣。所有景象无不表明,翼州城已遍体鳞伤。
先前,有魏玘相助,她尚且心安。而今,魏玘策马离去,几乎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能求助于面前的武将,奉上微薄、渺小、但分外诚挚的心意。
“您放心,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只要能为孩子们寻个住处,哪怕贵些,也不要紧。”
受她如此央求,梁都尉不禁扬眉,摩挲下颌,道:“殿下果真说得不错。”
这一句话近乎低喃,转瞬在风里消散。
阿萝没能听清,道:“梁都尉,您方才说什么?”
“无事。”梁都尉摇头道,“娘子仁善,着实令本将佩服。”
他斜身,抬起长臂,指向前方不远处。
阿萝顺势望去,见是一间白壁丹楹、瓦色青黑的廊院,便听梁都尉又道——
“那是本将的都尉府,不曾遭遇水害。本将平日居于前院,后院长期闲置,正有收容灾民之意。诸位若不嫌弃,不妨暂居于此。”
阿萝听罢,无心多添叨扰,刚要谢绝,不料欢呼先起。
“好!”“好耶!”
“咱们有屋住、有饭吃啦!”
孩子们十分兴奋,互相击掌,流露憧憬之色。
见此情景,阿萝不忍再惹人失望,只得道:“多谢梁都尉收留。”
她忖了须臾,又道:“我懂医术,也有钱,会报答您的。至于翼州灾情,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您也尽管告诉我。”
“小娘子有心了。”梁都尉道。
“洪涝当前,匹夫有责,不分你我。遑论本将食君之禄,更要忠君之事[1]。”
他侧身,作引路状,道:“诸位请吧。”
……
众人跟随梁都尉,一路往山上去。
如杜松所言,山道两旁,坐落着不少宅院,未受洪水波及,传出欢声笑语。而在山下,却是尺椽片瓦、百孔千疮,对比格外鲜明。
不少胥吏逡巡道中,本欲驱赶阿萝等人,因梁都尉在场,只得作罢。
顷刻后,众人抵达都尉府。
府内分为前后两院,以围墙相隔,受月洞门连通,均可自由出入都尉府。粗看去,后院设有不少厢房,足够容阿萝一行人居住。
梁都尉引众人看过内外,对仆从作好吩咐,就先行离去。
临行前,他将阿萝招至角落,一语道破她巫族身份,告诫她小心行事。
翼州位于越巫边陲,翼州城也是巫人入越的必经之地,常可见巫人出入。城中越人视此事为烦扰,对巫族愈生恶感,两族冲突频发。
如今正逢灾荒,城内巫人多已返回巫疆,只余阿萝一人,如不谨言慎行,恐为众矢之的。
此外,他还强调,后院陈设凌乱、脏污,可稍作清扫,以表酬谢。
阿萝听进建议,更知他后话并不较真,只是怕她过意不去。
可对方既然开口,她自要应承,放下行囊后,便向仆役借来洒扫用具,清扫后院。
因着人多,阿莱游离,找了个安生地界,休憩打盹。
孩子们本在争抢住处,看阿萝左右奔走,也收敛脾性,主动拾起笤帚、打来净水,帮衬她一并劳动,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孩子终归是孩子,扫着扫着,就按捺不住,打闹起来。
阿萝也不恼,乐见此情此景,一壁旁观,一壁忙碌,几日的疲惫都被冲淡不少。
唯独虎儿不见踪影。众人想他调皮,不甚在意。
……
待清扫完毕,已近酉时。
阿莱未醒。有仆从奉来饭菜,请众人用膳。孩子们不从,受阿萝呼唤,才乖乖坐往桌前。
这似是阿萝生来的天赋——与孩童,或与动物,都分外亲近。
她自己倒是不饿,遂净了手,自仆役处接过提灯,穿过月洞门,来到都尉府前。
晚风徜徉,拂往身侧,吹得人尤其凉爽。
阿萝立于门边,举目眺望,只见山上灯火繁盛、生活照旧,而山下幽光黯淡、十室九空,不禁鼻腔一酸,心里越发哀切。
莫名地,她想起白日所见的灾民。
他们受人阻拦,仍要扑往魏玘的马车,口中叫嚷,声音喧哗。
那时候,她听不清楚,不知他们在喊些什么;此刻想来,大抵是求救的话语,盼那奉旨而来的肃王,能给受灾之人辟出一条生路。
眼下,魏玘身在何处?
阿萝不清楚。她只知,他抛开无助的孩子,转身离去。
但她依然相信,他另有缘由。
她曾与他共度朝夕,见识他胸怀,聆听他抱负,更亲眼看见——台山脚下,鹤氅纷飞,为给肃王送行,百余件青衫浸染晚霞。
阿萝低眸,垂下睫帘,遮住微泛的泪光。
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可她不该想他。
“笃笃笃!”
刹那间,凌乱的靴音猝然奔来。
阿萝回过神,抬眸往去,瞧见一名兵卒,受另一将领跟随,匆匆跑向都尉府。
仔细看,兵卒似乎负着什么人,已不省人事,只垂下一条手臂,裹在白布衫子里,随步伐胡乱晃着,被鲜血染红大半。
距离快速拉近,腥气扑面而来,昏死之人的面孔也越发清晰。
——不是梁都尉,又是谁?
三人罔顾阿萝,直奔府内,留下两道背影。
阿萝瞧见,梁都尉背后皮开肉绽、不见完肤,手腕当即一颤,险些摔落提灯。
她追去,听得众人沸腾、乱作一团——
“李掌事,快打水!”
“窦三,去叫丁军医来!”
那兵卒才放人入榻,气也不及喘,应道:“丁、丁家……受水……”
“我来吧!”阿萝道。
她咬唇,迎上众人目光,道:“我会医术。我来医治都尉。”
不待人回应,阿萝凝定心神,依照所学医术,旋即指点起屋内仆从。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办法,只得依言而行,直到创清过面、为梁都尉涂上敷药,听他气息愈发平稳,才终于放下心来。
“多谢小娘子。”将领道。
他是梁世忠的副将,知晓阿萝借宿都尉府中,却不知她懂医术。
阿萝摇头,只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抿唇,拂去额间汗珠,又道:“梁都尉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那等伤势,她只在书里见过——细长,成条,表皮迸开,肉翻血涌,在背上纵横十数道,显是抽打所致,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副将皱眉,欲言又止。
兵卒愤愤接道:“都尉迎接肃王不及时,被肃王赏了鞭刑!”
“不可能!”阿萝不假思索。
梁都尉是好人,怎会受魏玘鞭打?况且,魏玘从不曾以如此理由,对人大动刑罚。
听她辩驳,副将沉了脸色,道:“小娘子何出此言?都尉受刑时,某与窦三就在现场,亲眼看见肃王手起鞭落。”
“还有郑太守!”兵卒又道,“他巴不得咱们都尉受刑,在边上哈哈大笑!”
阿萝一怔,自知失言,道:“对不住。我不是怀疑你们。”
“我、我只是……”
她只是无法相信,更不敢相信,魏玘会是这等模样。
“阿姐。”虎儿的声音忽然冒出。
他不知何时回了府,猫在众人身后,又道:“你别想了。”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但你晓不晓得,那在翼州城里胡作非为的郑太守,是肃王的从舅?”
此话出口,宛如平地惊雷,引得众人左右顾盼,先看阿萝,再看虎儿。
阿萝顾不上众人视线,忙道:“虎儿,你怎会知晓?”
虎儿一拍胸脯:“我听见了啊!”
“他在半道上扔了我们,我气不过,便跟着他,摸进肃王传舍[2],躲在树上打盹儿。谁知醒来时,天都黑了,正好看见郑太守来。”
“他俩一口从舅、一口贤甥,叫得可熟了。”
“郑太守见了肃王,连礼都没行完,就被肃王亲手搀了起来。他俩边进去,边还嫌城里刁民又脏又多,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
阿萝听着,双唇抿了又松,默了须臾,才道:“还有呢?”
副将、兵卒听她追问,不禁对视,面露错愕。
议论王室,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虎儿如此,且能用年少无知来解释。而阿萝如此,则必是与肃王有所渊源了。
便听阿萝与虎儿径自又道——
“没了。他俩入屋,我就回了。”
“我知晓了,多谢你。请问肃王传舍在何处?”
“出了都尉府,顺着往前,走上五六十步,再过拐口,便是那最光鲜的一间。”
“等等,阿姐,你难道想……诶、诶!”
话未说完,紫影仓促一闪,往府外夺门而出。
只余屋内众人,相视无言。
……
传舍内,推杯换盏,已酒过三巡。
魏玘慵懒,倚靠背后木椅,双腿笔直、修长,架上案沿,靴尖高翘。
于他足前不远,尽是残羹冷炙,如箸头春、水盆羊肉、金乳酥、丁香淋脍[3]等,极尽奢靡,却是样样精致、样样只动四五筷。
更有六坛美酒,悉数开封,多半见了底。
郑博稽与魏玘相对而坐,大腹便便,酡红满面,俨然酒足饭饱。
他举杯,曳声道:“贤甥——”
后话未出,只听啪嗒一声,酒液晃洒许多,仍不扰他雅兴。
“从舅与你相见恨晚……再、再饮一杯!”
魏玘笑意散漫,也举杯,却道:“来日方长。从舅身子不好,不该再喝了。”
“咣!”酒盏碰击。
郑博稽饮了酒,又道:“最后一杯!”
“这、这梁世忠不识好歹,竟还瞒着本、本官……将水灾上报朝廷,扰人仕途!还、还好有贤甥主持公道,我、我心里高兴……”
魏玘勾唇,道:“从舅照料我许多,我自当有所回报,不敢忘恩负义。”
“况且,母亲对从舅也很是记挂。”
郑博稽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目光涣散、迷蒙。
“好贤甥、好贤甥。”他连唤两声。
“你既来了翼州,且记住,从舅方才所说,俱是实践过的、能发财的妙计……常平仓也好,义仓也罢,你聪颖,手脚做干净些。”
“米、米行钱氏,有从舅引荐,只管放心……”
郑博稽说着,身躯一斜,险些扑在案间,话语也含糊起来,说灾民、脏臭、卑贱云云。
魏玘不应,只笑,眸里火色泛凉。
他起身去搀,将人自桌前拎起,道:“我送从舅回去。”
郑博稽迷瞪着,似也觉时辰晚了,点点头。
二人同行,一者如松枝挺拔,一者如烂泥缠墙,步速迟缓,走向木门处。
眼看将要离开,魏玘忽道:“对了。”
“我听闻,翼州刁民不知好歹,屡次往衙门聚众闹事,幸得从舅管教有方。不知从舅用了什么法子,可否指教一二?”
郑博稽脑袋一晃,笑起来,道:“好说,好说。”
“翼州靠山,虫蚁众多。抓那闹事几人,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再往他脸上涂抹蜂蜜,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再也不敢胡来了。”
魏玘颔首,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门前、推开木门。
“吱呀。”
院落沾满月色,霎时映入眼帘,泛着清透的泓光。
魏玘的步伐倏而一顿。
他目力极佳,自然发觉,恰于门外廊下,一道纤影亭亭而立,紫裙灌风、飘扬。
阿萝凝望着他,眸里微光明灭。
这间传舍,不比谨德、大成等殿,木壁更薄——依她所在位置,约是能将屋里对话,尽数听个明白,一字也不落下。
魏玘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川连放我进的。”阿萝道,“你别怪他,是我非要闯。”
魏玘不语,收回目光。
郑博稽还在场,耳边、脑内混如浆糊,只隐约听出一女声,似在与魏玘攀谈。
“作、作什么?”他困惑道。
魏玘收臂,搀郑博稽,只道:“无事。从舅请。”
从舅二字落地,阿萝眉黛微颦。
她启唇,不待两人再动,先道:“是你将梁都尉打成那样?”
魏玘闻言,眉关紧拧。
“是。”
他掀目,看向阿萝,眼风冷锐如刀:“他轻慢本王、冲撞太守,不该打吗?”
阿萝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魏玘不顾她,扶稳郑博稽,往大门走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忽听阿萝再度开口:“魏玘。”
她的声音在颤,凝着轻细的呜咽,被她竭力收敛,仍难以抑制,清晰地抵达魏玘耳畔。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