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浅递过去一张纸巾, 淡声回答:“你不需要操心妖管局的事。”
江如练偏头,下意识地接过纸巾,却只是捏在手里。
目光落不到实处, 呆滞。
她不明白, 为什么师姐总想赶她走?除此以外,她要如何以妖的身份得到师姐的认同?
从前在停云山就是这样,眼看着最近有所好转,突然又要让她离开。
连带着之前的拥抱、牵手, 都变得不可信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麻雀, 在名为“卿浅”的森林里迷了路,还猛地撞上了透明玻璃, 摔得晕头转向。
好半响, 江如练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擦手:“师姐回去休息吧。”
察觉到她状态不对, 卿浅皱了皱眉:“……你要去做什么?”
“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现在太晚了, 师姐先去休息,我一个人就好。”
江如练不急不缓, 如一簇阴燃的火, 表面平静, 内里不知有多煎熬。
说完就走, 卿浅甚至来不及伸手拉住她的衣摆,就眼睁睁地看着江如练消失在重重庭院中。
她愣在原地, 哪怕披着艳色羽衣,也仿佛要融进夜色里。
太单薄, 风一吹就散了。
*
江如练蹲在废墟边,动作机械地拈起一撮黑灰, 嗅了嗅。
解行舟正在主持善后工作, 忙得脚不沾地, 墨色小鹿在废墟中蹦蹦跳跳,清点损失。
她隔老远就望见了墙角的红色蘑菇,散发出浓厚的阴郁气息,路过的弟子都绕着走。
连小鹿都能被她吓到。
解行舟失笑,吩咐弟子去取一本书来,自己走上去问:“前辈这是在?”
“思考。”
江如练拍干净手上的黑灰,面无表情的回话。
垮起个小凤凰批脸,看谁都像欠她五百万。
她确实在思考,基本可以确认,缚阵中的火和桃夭书院的火同源。
虽然比不过凤凰火,但也相当强悍。能拥有这种火的,不是人族中的高手,就是稀有的妖怪。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想回去问师姐,然而一想到师姐就更难过了。
解行舟在一旁笑看江如练变脸,从蹲着阴郁,到猛地站起来,然后又默默地蹲下。
她也不嫌脏地坐在断墙上,闲聊。
“张天师的身体每况愈下,此事过后留给他的时间大概不多了。平生本事,不知道他门下弟子学到了几分。”
江如练眯起眼睛,开口便是嘲讽:“他收徒也不挑挑,我看最好的那个都不及他一半。”
“这不是时间不多了吗。”解行舟笑起来,没在乎她口出狂言。
她一边接过小鹿衔来的书,一边温和地解释:“前辈是大妖,寿命漫长,当然不会操心这些。可对于人族来说,时间是最珍贵的。”
“珍惜当下,前辈。别浪费时间在误会、争吵上。”
她劝起人来,也自有一股文人风骨在,不拿腔作势,不居高临下。又是举例又是点题,活像一个教书先生。
但在江如练心里,教得最好的还是自己的师姐,其他人再怎么好都比不过。
见江如练不说话,解行舟将书双手奉上:“今天太感谢前辈了,这是谢礼,请务必收下。”
人类给凤凰送礼,不安好心。
江如练站起来往后退一步,满脸警惕:“我没有找回你的画,也不看书。”
谁知道解行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名有姓的仙门掌门人,她大多都见过,映像深刻的解行舟算一个。
当初仙门交流会,解行舟和裴晏晏一壶茶一盘棋,坐着聊了整天,两人相见恨晚,就差当场义结金兰。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如练从那时起便知道这也是个不正经的。
果不其然,解行舟拿着书就往江如练手里塞。
“要不是前辈我非得忙晕过去不可。这是书院的珍藏秘籍拓本,曾经畅销三百年,倍受好评。前辈千万不要客气。”
听听这措辞,江如练警觉地质问道:“珍藏?畅销?”
“啊,不要在乎这些细节。”解行舟保持着微笑,抓住机会一把将书塞江如练怀里:“前辈可以带回去仔细研读,自行领悟。”
然后飞快地后退,生怕被火追着烧。
江如练妖生里最讨厌学习,嫌弃地抖了抖书,想丢回去,一回头某个人都几米开外了。
还表情真挚地叮嘱道:“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一阵恶寒莫名其妙地窜上脊背,江如练按下内心的疑虑,想着带回去给师姐好了。
但不是现在,事情还没头绪。
她抬脚就往里面去,却有一只小鹿迎面撞过来,拿鹿角抵着不让走。
小鹿蹭着江如练裤脚,墨色晕染出茸茸的皮毛,眼睛灵动又圆溜,很可爱。
但江如练不领情,还冷下脸乜向解行舟:“你拦我做什么?”
“是人是妖都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妖管局已经派人来协助了,这些琐事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解行舟不改从容,还指了指天上:“不要浪费时间,有人还在等前辈。”
江如练抬头,不知从何时起,厚重的云层散去,天色澄明,一轮圆月正挂当空。
她还想再嘲几句妖管局能力不行,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连脚下都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无视解行舟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揣着书溜溜哒哒地回去了。
桃夭书院保留着她们的小院,此时院里还亮着灯,很安静。
江如练停在门口,原地转了一圈,才轻轻扣门:“师姐?”
屋内没有回应,但是隐隐有“哗哗”的水声。
看来是在洗澡,江如练推门进去,做贼似的放轻脚步、走到餐桌边上,木愣愣地坐下。
从这里能瞥见浴室的暖光。
刚才对卿浅的态度算不上好,江如练有些不安,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向师姐道歉了。
只是水声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晃动的人影,她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索性拿出解行舟给的秘籍,准备看几页静心。
书名还起得很好听,名为《云落巫山》,封面上有细腻的工笔描绘出的风景图。
光看这文艺范的名字,江如练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犯困。
她百无聊赖地翻开第一页,瞬间怔在当场。
这这这!
这是什么啊!
江如练漂亮的妖瞳骤缩,嫣红滚滚漫上耳垂,有往脸上扩散的趋势。
这表里不一的秘籍,第一页就让没见过世面的凤凰大惊失色。
文字自带插图详解,工笔画、超详细。
柔云绕峰,花碟相拥,那股香/艳劲都要飞出书页了。
女子间的双修功法江如练还是头一次见,停云山哪有这种书!
而这居然是桃夭书院的珍藏秘籍,代代相传的那种。
太可怕了,桃夭书院是个什么地方,解行舟是个什么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要举报!
江如练满脑子都是举报,却忍不住又翻了一页。
人类的花样真是太多了,怎么、怎么能软成这样的?
这种技巧真的能让人舒服吗?
几百年来,她好不容易挑灯夜读一次,坐姿端正又拘谨。
忽略那张面红耳赤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拜读什么大作。
她淌洋在知识的海洋,没注意到浴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卿浅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踩上拖鞋时不禁屈起脚趾。
有点冷。
一眼望见某个坐得笔直的背影,她抿了抿唇。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泠泠如珠玉碰撞。江如练一个激灵,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来。
她唰的一下站起来,以妖生最快的速度合上书,不管不顾地把书卷起。
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在学习。”
紧张到后背发凉,连方才准备好的道歉都忘了。
卿浅似乎没有看出她的异常,指尖梳过白发,用灵气蒸干水汽。
她眸光一晃,低声道:“有点冷。”
江如练急着转移卿浅注意,脱口而出:“那师姐要——”
“要抱。”
卿浅秒接,还特意补充:“抱着睡。”
江如练被湿漉漉的木香熏得有些晕。
方才的文字和画面瞬间挤满了她的脑袋,由卿浅的话延伸出无限遐思。
住脑住脑!
江如练猛猛摇头:“不行,今晚不行。”
不管卿浅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提出的这个问题,她都不能答应。
谁让她居心不纯。
卿浅向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如练耳朵上未散的红晕。
“为什么不行。”
江如练想往后退,然而腰已经抵上了书桌,她只好强作镇定:“没有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说,你不需要留在妖管局吗?”
江如练愣愣地偏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见她不说话,卿浅搂着毛巾的手指紧到泛白。
微微垂头斟酌着措辞,思考自己该如何向江如练解释。
“妖管局给的工资还没有停云山的弟子补贴多,更不能和你的身家比。”
她以金钱来论证,这份工作的性价比有多低。
“你完全可以把时间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然后抛出另一件充满诱惑力的事,试图让江如练动心。至于什么事对江如练更有诱惑力……
江如练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问:“更有意义的事是?”
卿浅蹙着眉,指尖不自知地点了点。这是她思索时的惯常动作。
很快,她就想出了一个好点子。
“比如,抱着我睡。”
江如练:???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卿浅并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真的认为,一起睡觉比在妖管局工作要有意义得多。
江如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之前中了招,否则怎么会听见师姐说出如此离谱的回答。
短短时间里,师姐像换了个人。
她纠结了太久,等回过神,卿浅已经垂眸遮住眼底的落寞,自己走到床边躺下了。
卿浅将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看上去像被欺负了一样,只能委屈地缩着。
江如练蓦然慌了神,连忙书塞自己枕头下,转过身想安慰几句。
可对上卿浅雾蒙蒙的眼睛,她突然感觉,那些哄人的话放在此时都不恰当。
温言软语,不足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更配不上卿浅方才的解释。
江如练捏着拳,指甲掐进肉里,仿佛这样就能逼自己一把。
“我以为……师姐想赶我走。”
直到刚才,才意识到这是个误会。
解行舟说,珍惜当下,不要让误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如练声音喑哑,起了个话头,便止不住了。
索性一狠心,挖出埋在心底的那根陈年旧刺,展示给卿浅看。
“师姐以前还想让白云歇把我从停云山除名。”
她偷听到了,一直记着。
事情过了太久,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可每当自己忍不住猜测,自己在师姐心中有几分重量时,这根刺就会突然出现,扎她一下。
被拒绝太多次,这要如何问?这该如何问?
江如练甚至闭上眼睛,不敢看。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会不会让师姐觉得自己小气、一件小事记了那么久。语气是不是不对,听起来像在兴师问罪。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每分每秒江如练都煎熬。
好不容易,她听见卿浅平静地陈述:“因为我觉得师尊不该把你留在停云山。”
“你是一只妖,可停云山是除妖的地方。你在停云山,很多时候都……”
“不太开心。”
一句话说不顺畅,中间有很明显的停顿,和努力压抑的颤。
或许卿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平静,江如练拔掉了刺,还是心疼得止不住。
又后悔,自己不该在这样的时机要求卿浅解释。
这十几分钟内卿浅说过的话,比之前一天都还要多。
她在努力且认真地尝试,尝试消除两人之间的误会,哪怕自己并不擅长坦诚。
甚至比她学阵法、完成师门任务时还要认真。
“对不起。”卿浅最后道。
那么轻,却如同巨石,轰然而下,压得江如练喘不过气。
“不、不是你的错。”她睁开眼,狼狈地挠了把自己的头发:“我也有问题,早说清楚就好。以后不会了。”
今晚在月亮下,把陈年旧事摊开来晒,好像说清楚了,又好像没说清楚。
房间里沉默了好久。
江如练看着卿浅紧闭的眼睫,低声唤:“师姐?”
没有回应,卿浅睡着了。
只是眉间两道浅浅的竖痕,睡得并不安稳。
江如练想起卿浅刚洗完澡时,乖巧地搂着毛巾,说想要一个抱。
干脆把心一横,躺上卿浅的床。
放轻了动作往前挪,挪到低头就能吻到卿浅的额角,随即伸手贴上背,很有节奏地轻轻拍着。
哄人睡觉。
她在卿浅耳边呢喃,也不管卿浅听不听得到。
“可我只需要看见师姐,就会高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