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再对着诸野露出笑,道:“诸……诸大人……”
诸野匆匆移开目光,像是受不得谢深玄这般的目光,只是冷淡说:“皇命如此。”
谢深玄:“……”
那言下之意,就是让他放弃挣扎了?
很好,谢深玄觉得自己真的完了。
诸野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说:“此处的太学生,的确略有不同。”
谢深玄:“……嗯嗯。”
他已经吃过亏了,这一回打死他他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的。
诸野:“今夜入宫之后,你便能明白了。”
谢深玄:“嗯嗯!”
诸野:“……”
诸野颇为怪异地看了谢深玄一眼,似乎不太习惯话这么少的谢深玄,可他很快便又安了心,声音再低了一些,道:“祸从口出,你少说话,是好事。”
谢深玄:“……”
这……是在威胁他吧?
他刚刚才不小心骂过皇上,诸野便忽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绝对是在威胁他吧?
“很好。”见他依旧稳着性子,没有立即骂回来,诸野又略微安心了一些,道,“看来你总算得到教训了。”
谢深玄:“……”
这已经是对他的人身威胁了吧?!
青天白日,谢深玄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往后再退了一些,止不住心中紧张,几乎贴上门扉,这才惊恐万状道:“诸……诸大人……还有事吗?”
诸野一怔,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谢深玄决定……决定……
谢深玄夺门而出,扭头开溜。
-
伍正年仍在院中等候。
他看谢深玄如此惊惶不安跑出来,不免吓了一跳:“谢兄,你这是……”
谢深玄回过头,看诸野并未跟上,这才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说:“没什么。”
诸野特意要私下与他说话,那皇上召他深夜入宫一事,应当不可为外人所知,他不该告诉伍正年,却不想伍正年看了看他身后的屋子,更小心翼翼凑上前,到了他身边,还要再神神秘秘低语:“谢兄,我明白的,诸指挥使,确实有些吓人。”
谢深玄:“……”
谢深玄如遇知音。
可伍正年又道:“可我听闻你与诸指挥使少年相识——”
他未曾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已经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诸野似乎已从屋中出来了,他便只好立即闭了嘴,重新摆出方才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笑吟吟道:“谢大人,诸大人,我们先去书斋看看吧。”
谢深玄迫不及待点头,毫不犹豫跟上伍正年的脚步,反倒是诸野,刻意落了两人几步,一言不发。
此举令伍正年都有些紧张,他只能强作镇定来同谢深玄说话,道:“这书斋内的八位学生中,还是有几人颇具才学的。”
谢深玄:“……”
谢深玄想了想那个全是负分的学生名录,心中只有怀疑。
“而今在这书斋内执教的先生有三名。”伍正年呵呵笑道,“此时授课的这位先生,还是谢大人您的同年,您是状元,他是三甲进士,也算有缘。”
谢深玄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问:“是何人?”
“姓汪,名唤退之。”伍正年道,“他也是甲等小斋的先生,而今这癸等学斋缺人,他便过来代几日课。”
谢深玄顿住脚步,有些疑惑,问:“……几等?”
伍正年:“呃……”
伍正年看起来有些心虚。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虽然心中早有预感,可伍正年说出口时,他却还是有些难抑心中几近不可思议一般的震惊,道:“这果然都是你们太学最差的学生吧?”
伍正年:“……”
伍正年抬起头,对着谢深玄露出了万般讨好的笑。
谢深玄很熟悉这表情。
他刚刚不就是这么对着诸野笑的吗?
谢深玄又深吸了口气,竭力铭记自己绝不会再骂人的誓言,对着伍正年挤出一些微笑,道:“除了这汪退之外,另外两名先生,都是什么人?”
伍正年笑了笑,说:“是区区不才鄙人我呀。”
谢深玄:“……”
谢深玄今日就没停下的眼皮,跳得好像更厉害了。
伍正年可是国子监祭酒,这么一个最末等的学斋,怎么会需要伍正年来给他们上课。
不对,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谢深玄警惕询问:“另外一名呢?”
伍正年:“那当然是才冠京华高才绝学多才多艺的谢兄您啦!”
谢深玄:“……”
呵,果然没有好事。
一个学斋三位先生,至少有两个是被迫加入凑数的,剩下那位汪退之……很难形容,但谢深玄觉得他应该是位人才。
“谢大人,诸大人,您二位来了,我们可就放心了。”伍正年拍拍自己的胸口,“汪先生不喜欢挑战,他还是更喜欢稳扎稳打。”
谢深玄听明白了。
不喜欢挑战?
那是分明是受不了这片太学内的文化荒漠。
更喜欢稳扎稳打?
谁不喜欢去带甲等小斋内省心省事的乖学生啊!
“可惜皇命难违啊,所以汪先生也不得不对自己进行一些小小的挑战。”伍正年又叹了口气,“如今谢大人来了,汪先生终于可以重回他稳定的生活了。”
谢深玄:“……”
伍正年这般说话的艺术,谢深玄真的很佩服。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在告诉他,那个排到天干最后的癸等学斋,实在是太差了,以至于太学内的先生们都不愿意来此执教,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皇帝下令硬逼了一个过来,就这一个,还成天想跑,死也不愿意在这学斋内多留。
伍正年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谢深玄,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二位大人。”他弯起眉眼,那副笑出花来的模样,看着便不像有什么好事情发生,“我们到了。”
-
谢深玄深吸了一口气。
伍正年身后,是一间书斋。
这间书斋之内,并无诵读课文的声响,也全无先生讲课时的声音,只有稀稀拉拉的琴音,自那书斋之内传来,弹琴之人显然无聊至极,他的心思,显然也并不放在这琴音之上。
伍正年呵呵笑道:“汪先生的琴弹得很好,他一定是在教学生们弹琴。”
谢深玄:“……”
“这癸等小斋的学生啊,虽然读书大多不行,可其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伍正年对谢深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面道,“有几个学生的琴,弹得真的很不错。”
谢深玄死也不信。
他跨步上前,走到书斋门边,往内看了看。
书斋内稀稀拉拉坐了几名学生,看人数绝没有八名,而一名蓄着小须万般严肃的中年男子正在拨弄自己手边的古琴,弹出几个并不成曲的零散琴音,那应该就是伍正年所说的汪退之,对这个癸等学斋不报任何希望的太学博士。
谢深玄再将目光转向堂下那几名太学生。
第一排已经睡倒了一个,打呼声正与汪退之的琴音相映成趣,第二排的角落里缩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小胖子,也许是哪位朝臣家的公子,他似乎费劲全力才将自己塞进这过分狭窄的桌案中去,而这就已经耗尽了他今日所有的努力,他已经没力气再去研究什么琴声了。
第三排是两名女学生,先朝女子便可进太学,甚至可入朝为官,这不稀奇,可此时两人正凑在一块,盯着一本书册看得认真,似乎正在学习——
等等,那本书谢深玄也买过,那是《江湖隐侠录》,而今京城内最为火热的传奇小说。
绝不该出现在太学课堂上的小说。
谢深玄觉得自己额角隐隐抽痛,伍正年甩给他的显然是个可怕烂摊子,他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已要化为话语出口的怒意,再往书斋内一看——最末那一排,似乎还是有个刻苦用功的学生的。
那应当便是伍正年同他提到的那个胡人,一头略显卷曲的长金发,猫儿一般碧绿的眼睛,正认真盯着汪退之弹琴的模样,以五指抓着毛笔奋笔疾书,在面前的书册上记着什么。
嗯,奋笔疾书。
用五指,紧紧抓住毛笔,怼在书册上,如同与那书册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狠狠地。
奋笔疾书。
谢深玄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心绞痛。
可他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正对他展露微笑的伍正年,以及冷淡的诸野,再想起自己刚刚立下的绝不骂人的誓言,还是硬生生将那口气咽了回去。
没错,伍正年说得没有错。
胡人,会拿毛笔,就已经很不错了。
握笔姿势出些问题又怎么了?都是小毛病,以后一定能改掉的。
谢深玄竭力安慰自己,重新挤出一丝微笑,正想轻敲一敲门,提醒汪退之他们已来了此处,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响,似是有一人正朝着此处跑来,他不由回过头,便见一名穿得大红大绿浑身绫罗绸缎还戴了顶翠绿帽子的年轻人顺着长廊一路狂奔,直朝他们而来。
伍正年“哦”了一声,匆匆和谢深玄解释,道:“谢大人啊,他叫柳辞宇,也是您的学生。”
谢深玄:“……”
伍正年:“哎呀,他怎么又不穿太学的衣服。”
谢深玄:“……”
伍正年很忧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不好吗。”
谢深玄:“……”
“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他的。”伍正年唉声叹了口气,自己为自己开解,说,“他爹是个布商,那他穿得花一点,也很正常嘛。”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他甚至还来不及平复自己过于复杂的心情,那名叫做柳辞宇的太学生忽而顿住脚步,惊讶看向他们,随后手忙脚乱整理衣冠,那满面惊慌的模样,终于令谢深玄感觉到了一丝欣慰。
还好,还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个学生,应该还有救。
伍正年不由也笑了笑,低声说:“谢兄,你看,这孩子还是很正常的嘛。”
可下一刻,柳辞宇忽而摸出了一把画着牡丹的富贵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了,再摆出一副自以为潇洒帅气的模样,对着几人抛了个媚眼。
“这位公子!”柳辞宇高声吟诵,“玉带是虾仁的,月饼是五仁的,而你,是我没见过的美人。”
谢深玄:“……”
柳辞宇又摇了摇手中折扇,对谢深玄报以自信微笑:“美人,认识一下。”
谢深玄僵住了。
正常个屁啊!
这一班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