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没有一点食欲。
看了这样的卷子,换了谁能有食欲啊!
他连生存欲望都快没有了!
他欲言又止,心情复杂,很想同身边人说一说帕拉这卷子的惨况,可他身边的人是诸野,他开不了口,他只能先深深叹一口气,然后将手中帕拉的答卷放下,挪远一些,再挪远一些,最后沉默着拿起筷子,再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赵玉光应该解决的是心结,那裴麟和帕拉就是纯粹的基础问题了。
至少这两人,他得单独将他们揪出来练字。
他心中想着帕拉的事,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是令诸野有些担忧,谢深玄一声不吭吃了两口饭,忽而便听闻诸野按捺不住开了口,说:“太学内为何多为高官子弟’,这就是皇上的本意。”
谢深玄还含着一口鱼肉:“……啊?”
诸野微微垂下眼,那模样看起来竟然像是略有些局促不安。
诸野:“这两年来,你实在得罪太多人了。”
谢深玄一僵,总觉得诸野又要威胁他,正要开口表明自己如今已重新改正决定好好做人的心愿,诸野却又忽而冒出一句话来,说:“可如今这瞻前顾后的模样,反倒更不像你。”
谢深玄:“……”
谢深玄虽然不明白诸野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可这件事……他的确很好奇。
先帝之时,天下初定,因而开科举,立太学,好将天下有才之人纳入朝中,可先帝登基时借了前朝权贵的势,这些临阵倒戈之人均在朝中,且权势滔天,科举断了他们子嗣轻易入朝的梦,而太学,本是对这些人的部分妥协。
最初之时,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嗣可入太学,可之后数次改制,至当今圣上登基时,此条便已废除了,到谢深玄入太学时,哪怕是高官子嗣,想入太学,也需得通过补试,更不用说若是想通过太学入朝的,更是层层选拔,十人难得其一。
因而谢深玄当初在太学认识的,大多也都是贫寒出身的寒门学子,至多有几人是高官子嗣,谢深玄天生和他们不对付,没有来往,而太学入仕若不成,还得返回原籍再考,所花的时间太长了,大家都拖不起,所以人人用功努力,哪有如今他所见的莫名与胡闹。
他再看看诸野,大致明白了诸野所说那句话的缘由。
皇上将他调职至太学执教,却并未撤了他原先在都察院的职位,除了让他“暂避锋芒”,不要再得罪朝中权臣外,应当就是希望他能够查一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毕竟谢深玄天生爱钻牛角尖,此事若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不会轻易将让此事过去。
谢深玄忍不住皱眉,小声道:“他就不能直说吗。”
诸野:“……”
谢深玄还未意识到自己在说皇上的坏话,又小声嘟囔:“话说一半很高深吗?”
诸野:“……”
谢深玄抬头看了诸野一眼,忽而想起来诸野也是个话少且常常说话只说一半的,他这样当面阴阳怪气,也许会得罪诸野,偏偏他又不知道诸野心中所想,没办法靠着诸野的想法随意调整自己的言行语句。
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待诸野,他得夸。
谢深玄:“诸大人,您不一样。”
诸野:“……什么?”
谢深玄:“您行事一贯高深莫测,谢某很佩服。”
诸野:“……”
这是在夸他?
诸野只好解释:“皇上这么做……”
谢深玄:“您不必多说,您一定有理由。”
诸野:“呃,我先前不说……”
谢深玄:“聪明的人,总是不多和他人废话的。”
诸野:“……”
谢深玄朝他比划了一个称赞手势,道:“沉默的男人,真的很高深。”
诸野:“……”
诸野沉默了。
他原想出口的话,全都被谢深玄堵了回来,他有些不知如何才好,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若想调查,我可以——”
“不急。”谢深玄指了指那厚厚一沓答卷,道,“先将这些看完再说。”
诸野:“看完之后……”
“下午还有棋试与画试。”谢深玄说,“书试就不必了,卷子就能看出大概,正好节省些时间。”
诸野:“节省时间?”
谢深玄:“去赵玉光家中看看。”
诸野:“好……”
他觉得这是谢深玄对他的邀请,而谢深玄翻开下一份答卷,一面在心中想——他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今晚有事,诸野总不会再跟着他了吧?
-
除了裴麟和帕拉这两份让谢深玄痛苦无比的答卷之外,其余的卷子,倒都还是正常的。
陆停晖的文笔不在赵玉光之下,只是字略差一些,洛志极的字不错,文章就要差一些了,可谢深玄总觉得他写得很应付,一副俗世干扰他成仙的模样,让谢深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学里。
除此之外,叶黛霜的文章与洛志极不相上下,字也很漂亮,柳辞宇除了容易跑题和莫名其妙的华丽文笔之外,也没什么大问题,至于林蒲……比裴麟好一点,可也就只好一点。
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还是很绝望。
他开始怀念自己在宫中当太傅的日子了。
当初不知道好好珍惜,总觉得小皇子和小公主学习不够努力,他现在后悔了,小皇子和小公主多可爱啊,呜呜,他现在就想回宫。
……
午休结束后,消失了一个中午的伍正年,精神奕奕出现了。
他泡了一大壶黑乎乎的茶,要学生们两两围棋对弈,谢深玄却看透一切,多补上了一句话。
谢深玄:“会下棋的,两两对弈。”
林蒲与陆停晖飞速退出。
帕拉双眼放光,正要激动参加,谢深玄又叹了口气,冷漠说:“不许下五子棋。”
帕拉:“……”
帕拉委屈退出。
剩下五人中,赵玉光紧张不已,频频失利,很快便退出,柳辞宇中规中矩,洛志极下了一半的棋便开始走神,最后仓促认输,裴麟超乎谢深玄所想的厉害,可最后胜出的,却是叶黛霜。
这是所有考核中,谢深玄最满意的一门了。
他有些感动。
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终于找到学生们擅长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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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谢深玄的快乐,甚至没有持续过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画试,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周遭有其他人看着,赵玉光的笔触便不由多了几分抖动,整副画充满了颤抖的动感,谢深玄看得心情复杂,其余几人,除了叶黛霜和洛志极外,通通不行,而洛志极——伍正年让他们画花,洛志极偏要往里头塞上几个人,只说万物有灵,这是花神。
谢深玄头疼。
明日便该开始正式授课了,可今日了解完学生后,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从何处教起。
今日就此结束,他们比其余学斋早一些放课,学生们纷纷回家,谢深玄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赵玉光家中看看,可他方才离开书斋,便见诸野在外面等着他,说:“首辅大人没那么快下值。”
谢深玄:“……”
诸野:“但赵侍郎今日轮休,正在家中。”
谢深玄:“……诸大人,这么清楚啊?”
诸野:“……”
谢深玄立马改口,道:“哦不不不,您是指挥使,您应当什么都知道。”
诸野:“……”
谢深玄说完这句话,立即便走,他跨出一步,诸野便跟一步,他停下,诸野也跟着停下,诸野看起来是想跟着他一块去赵玉光家中,而谢深玄一点也不希望诸野跟着他去赵玉光家中。
谢深玄只好再问:“您……”
诸野:“顺路。”
谢深玄:“……”
谢深玄没有办法。
他沉默着带着诸野走出太学,爬上马车,一路未曾见到任何说要堵他进小巷子的人,等车马将行,诸野却又从侧挑开车帘,多与他说了几句话。
“你从来不与朝中官员来往,也许不太清楚。”诸野微微蹙眉,“首辅家中……有些奇怪。”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想起赵玉光那打了补丁的衣袖,以及这孩子过于懦弱胆怯的性格。
这两日他看着赵玉光,便忍不住脑补甚多,他知道赵玉光有位兄长,名唤赵瑜明,在礼部供职,能力出众,很有才华,又生的极好,温婉如玉,一表人才,是京中有名的玉面公子,也没有赵玉光胆怯的毛病。
两兄弟性格迥异,总让人忍不住多想。
难道赵玉光是在家中受过什么欺负?
这毕竟是首辅家中,也算是豪门望族,有些奇奇怪怪的门道,似乎也很正常。
“待会儿你不要太惊讶。”诸野想了想,又说,“不太礼貌。”
谢深玄:“嗯……”
诸野这么说,他反倒是觉得更奇怪了。
他想多问几句,诸野却已放下了车帘,回了他的马上,照例跟在他们的马车之后,倒像是在保护他。
京中官邸均在一处,首辅的宅邸,离谢府并不算远,他们到了地方,小宋去敲了门,谢深玄原以为会有个门房应答,或许有个家丁通报,可他们等了许久,里面空无人声,诸野才道:“太小声了,他们听不到的。”
谢深玄:“什么?”
小宋便提高音量,大声喊道:“有——人——吗——”
片刻之后,有人在里头大声应答,道:“来了来了!”
谢深玄朝内看去。
那朱红的大门开了,京中闻名的翩翩公子赵瑜明卷着袖子一身短打站在门后,肩上还扛了个锄头。
“小宋?诸指挥使?”赵瑜明笑了笑,像是对诸野颇为熟络,而后他目光一转,看到一旁的谢深玄,微微一怔,却还是笑道,“咦,谢大人也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的目光,先飘到了赵瑜明身后。
偌大的庭院,他是一朵花也没见到,地上栽了一圈白菜,连着一堆谢深玄认不出来但是看起来很好吃的玩意,影壁之上还蹲了两只大公鸡,正不住朝着几人摇尾巴。
谢深玄的目光,再飘到赵瑜明身上。
朝野闻名的风流才子,而今穿着粗麻打了补丁的短衫,挽起裤脚,踩着草鞋,正朝着他们热情招手。
“哎呀,来都来了。”赵瑜明开心招呼,“快进来吃个饭吧!”
谢深玄:“……”
他怎么可能不惊讶啊!!!
这真的是首辅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