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觉得, 自己的推测看似离谱,可细细想来,却是当下之事最为合理的解释。
无论是前朝历史, 还是坊间的戏本子,有史以来,可有不少皇帝喜欢金屋藏娇, 而寺庙与道观也的确是其中几名皇帝的首选,虽然谢深玄不知道为什么,可若要他清点人数,他还是能算出几名干这种事的皇帝来的。
至于诸野, 他可是玄影卫指挥使, 玄影卫只听皇上调令,而玄影卫指挥使,那就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皇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都会交给玄影卫和诸野去办。
朝野谣言四起, 诸野不愿意澄清,那显然是为了替皇上掩饰此事, 时常往报国寺送钱,也是皇上的委托, 也正因为如此, 岁初皇上祭天之时, 诸野身为指挥使才能理直气壮不在皇上身边。
合理,这实在太合理了。
伍正年并未注意到谢深玄这突如其来的停顿,他只是压低声音, 又小心翼翼与谢深玄道:“关于报国寺一事, 其实从诸大人入京后不久便开始有传闻。”
谢深玄点头。
听闻诸野在边军时战功赫赫, 而后受长宁候举荐调入京中,一入京便直接进了玄影卫,很快便得了皇上信任,升任了指挥使,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便开始替皇上跑腿,帮助皇上给报国寺内的美人塞些赏赐。
这时间对得上,他的猜测,大概是没有错的。
伍正年又道:“谢兄,你来京城要略晚一些,未曾见过当时朝中的谣传。”
谢深玄继续点头。
他入京时,这谣言也已被压下去了,可仔细想想,以诸野当时的身份,他虽然是皇上亲信,可若这谣言只是与他有关,那他恐怕很难有那么大的能力,将这谣传彻底压下去,可若此事与皇上有关,那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谣传若是与皇上有关系,那哪怕豁出命,玄影卫和皇上都得把这件事压下去!
对上了,这不全都对上了吗?
谢深玄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又多知道了一些可怕的宫廷秘辛。
“还有一件事。”伍正年又道,“也与报国寺有关联。”
他显然就是喝了点酒,抑不住有些多话,又正巧与谢深玄多聊了几句报国寺,便想一股脑将其他与报国寺有关的事情丢出来,他几乎没有多想,随口便道:“当初诸大人刚刚成为指挥使时,朝中可有不少人为此不满,觉得诸大人身份太低,又抢了他人的位置,因而有一月他去报国寺时,便遇到了暗杀。”
谢深玄:“……”
谢深玄那时虽不在京中,可此事他略有耳闻,多少也知道一些。
诸野初成指挥使时,是挤了严端林小侄的机会,而他那时在朝中还未立稳根基,又鲜与他人来往,上任之后便奉命查了几桩陈年旧案,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后来某一日,便在那报国寺内,遭了莫名刺杀。
其中具体详情,谢深玄并不清楚,他当时人还在江南,只是听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中提及此事,说诸野一人击退数十刺客,几乎没有留下一人活口,那寺中僧人大惊失色,将诸野称作是修罗恶鬼。
当然,他父亲有没有夸大说辞,谢深玄就不知道了。
他当时担忧诸野受伤,先写信给父亲,又特意写了信给诸野询问,而那时他与诸野的消息还未完全断绝,诸野倒也真的给他回了信,却仅有寥寥数语,几乎什么也没有多说。
此事就此翻篇,今日忽而听伍正年提起,谢深玄有些惊讶,下意识便问:“他……那时怎么了?”
“那番行刺之后,倒是再也没人敢对他下手了,也正因此事,听闻京中不少武官,都很崇敬诸大人。”伍正年道,“至此之后,更是有传闻,说诸大人杀孽过重,能镇一切怨魂。”
谢深玄:“……”
杀孽过重?
这些人怎么这样说话?这是什么好话吗?
伍正年又道:“所以我想,皇上将这宅子赐给诸大人,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层想法。”
谢深玄:“想法?”
伍正年:“觉得以诸大人的身份,能够镇住这十大鬼宅之首。”
谢深玄:“……”
洛志极好似一瞬便明白了伍正年的意思,不由颇为赞叹点了点头,道:“伍先生,您说得对!”
谢深玄又看向洛志极。
“若能镇住此处的怨魂,令此处的恶鬼全往他处,那这儿便又是一处好宅子了啊!”洛志极好似一瞬便发现了伍正年此语的妙用,“京城十大鬼宅,在诸大人的杀气之下,全将不复存在!”
谢深玄:“……”
不是啊!等等!
这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狗皇帝不会真的有这种想法吧?!
还有,报国寺的风水是真的不太好吧?
怎么什么遇刺都发生在报国寺啊?!
诸野站在院中,终于回过了神,决定明日将院中的杂草清一清,这才看向了身后正嘀嘀咕咕的三人。
“你们在说什么?”诸野微微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洛志极立即闭嘴,摇头,道:“没有。”
伍正年也跟着摇头,说:“不太敢有。”
只有谢深玄理直气壮,十分平静,道:“我们在说鬼宅。”
他觉得若是叫诸野知道那什么镇压鬼宅之事,一定会让诸野觉得不高兴,此事他不能提,便只好从方才伍正年所说的武官崇拜诸野这件事上下手。
诸野非常能打,被寺中僧人称作恶鬼,所以京中武官很崇拜诸野。
嗯,那么武官喜欢被夸奖的点,大概就是能打,且让人害怕。
诸野果然蹙眉,问:“鬼宅?”
“今日我们来此,却未见任何异样。”谢深玄道,“我想,一定是诸大人身上的正气太重,镇住了此处的冤魂。”
诸野一愣:“……啊?”
这是夸他能打,效果不错,诸野甚至没有反驳。
那接下来,就该夸诸野容易让人害怕了。
谢深玄又对诸野笑了笑,说:“恶鬼每天看到您,也会觉得很害怕的。”
诸野:“……”
-
时间太晚,而学生们明日还要上课,伍正年还不停在旁念着养生八法,要学生们早睡早起,于是离开诸野家中之后,学生们便全都自此处离开了。
谢深玄也回了谢府,他白日落了水,本就有些风寒,又喝了酒,而今困得头疼,只想早些回去休息,诸野将所有人都送走,再折返回府中,这空荡荡好大一处宅子,好似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以及一只睡醒了满屋子乱蹿的臭猫。
这等情况下,诸野很难静心做事,更难胡思乱想,他看那猫闹得厉害,一时灵机一动,将一截系带绑在长刀末端,逗得那只猫儿上蹿下跳,正觉得有些有趣,外头却忽而传来了脚步声响,吓得诸野一把收起长刀,塞回被褥之下,这才抬起头,看向门外。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道:“诸大人。”
诸野冷静开口:“进来。”
来人是贺长松和小宋,而贺长松背着药箱,进门便忍不住开口抱怨,道:“深玄的话,实在是太密了。”
诸野:“……”
诸野深有感触。
“他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伤,再看看那旧伤是怎么回事。”贺长松又叹了口气,说,“他自己倒是困得不行,已经睡了,偏偏我是个劳碌命。”
小宋在边上插嘴,说:“谢大人是个好人,贺太医,您不可以这样说。”
贺长松:“嘶,你小子才过来几天——”
小宋骄傲挺胸:“不妨碍我觉得谢大人是个好人。”
诸野看着他两人斗嘴,却又想起谢深玄说恶鬼看见他都要害怕,沉思片刻,忍不住问:“贺太医,小宋。”
两人几乎同时抬首看向他。
诸野:“我长得很吓人吗?”
贺长松:“……”
“怎么可能!”小宋大声说道,“大人!您可是我们玄影卫的门面!”
贺长松:“长得是不吓人,但是……嗯……”
小宋:“不要紧!只要大人你能多笑一笑就好了!”
诸野:“……笑?”
“多笑,多说话!”小宋认真为诸野提议,“不要总是用那种带着杀气的眼神看人,我们玄影卫的指挥使,不可能会差!”
贺长松却问:“是深玄说的?”
诸野点了点头。
贺长松又叹了口气,道:“那他大概不是觉得你凶。”
诸野皱起眉:“我不明白。”
贺长松说道:“你见到他时候,心中想什么,直接说出来就好。”
小宋强调:“不要铺垫,绝对不要铺垫。”
贺长松:“小宋说得也没有错,多笑,多说话,总会好一些。”
小宋:“明日见到少爷,直接就对着他笑!”
诸野微怔片刻方才回神,蹙眉道:“他会觉得奇怪的。”
小宋:“不可能!”
贺长松:“放心,没有人比他更奇怪。”
诸野:“……”
在这种事上,小宋觉得自己很有经验。
他凑到诸野面前,同诸野说:“大人,我知道您不善言辞,有些话,您大抵觉得不好说出口,或者不知该要如何才能出口。”
诸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呀。”小宋认真说道,“您在玄影卫那么多年,难道还未曾见过他人闲谈吗?”
诸野:“话虽如此——”
小宋:“您总见过皇上与娘娘说话吧!”
诸野:“……是。”
“学一学!”小宋说道,“活到老,学到老,您可以的!”
贺长松看着诸野神色,很担心诸野不能领悟小宋所说的话,急忙又补上几句,道:“以你和深玄的关系,只学他二人日常言谈便好。”
诸野迟疑着点了点头。
“有旁人在时,才会说的那些。”贺长松又说,“不是私下里的那种体己话。”
他常年伴驾,若是上值,那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皇上身边,他的确对皇上与皇后娘娘日常交谈极为熟悉,他们说了什么,他当然也很清楚。
至于什么私下的体己话……就算他是玄影卫,他也不可能知道吧?
诸野觉得自己领悟了两人话中的含义,认真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贺长松放了心,小宋也十分满意,可待二人告辞离开时,小宋却总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仔细想想,却又实在说不上来。
到头来,他也只能暂先离开,并且在心中主动为诸野祈愿。
求求了,他们玄影卫找对象不容易,能不能让指挥使的情路,稍微顺畅那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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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诸野还在想今日谢深玄不去太学,他得找什么理由才能去谢府见谢深玄时,谢深玄竟自己带着几名仆役过来了。
老门房看起来比诸野还惊讶,拖着跛脚走得飞快,将几人带到了诸野面前来,而谢深玄也全然不打算与诸野客套,直接便道:“我昨日想过,你这院子,还是要好好改一改。”
诸野:“……”
诸野想起了小宋和贺长松对他说的话。
他深吸了口气,看向谢深玄,毫不犹豫对谢深玄僵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
谢深玄:“……”
谢深玄的话卡在喉中,有些惊愕,甚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近乎不可思议一般看向诸野。
“诸……诸大人……”谢深玄战战兢兢道,“你……你笑什么?”
诸野:“……”
诸野认真想了想,若是皇上与娘娘,那此时此刻,皇上应该这么说。
“没有什么。”诸野干巴巴说道,“只是今日醒来便想到了你嘛。”
谢深玄:“……”
怎么回事!
是他没睡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