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诸野还是很执着。
一方砚, 几千两,若是他想,他应当也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唐练又长叹了口气。
“大人, 看来您是真忘记了。”唐练说道,“你莫要忘了,这几千两, 还是谢大人所用的砚台之中,最便宜的那一方。”
诸野:“……我记得。”
他当时看了一眼,只觉万般震惊,却又合情合理, 他在谢家呆了那么多年, 早就该知道谢家的情况,也知道谢深玄平日的开销用度究竟如何——老夫人教他勤俭,可这勤俭,仅仅是对谢家的家财来说的, 对诸野而言, 谢深玄的勤俭,根本是他所顾不起的。
当初与谢深玄有关的诸多调查结果, 诸野都认真看过,对谢深玄吃穿用度的开销花费, 他大多也都清楚, 若是仔细算一算, 谢深玄真正喜欢的物件,他送不起,其余之物, 他又觉得似乎有些敷衍。
谢深玄送了他这么多东西, 他总不能这样白白将东西收下, 他总该有回礼,而唐练看着他,忽地又有了想法,道:“大人,谢大人都送了您什么东西?”
若照谢深玄平常所用之物来送,诸野大概就是要倾家荡产了,可他们还可以照着谢深玄所送之礼的价格来回应,他相信谢大人应该会顾及指挥使的身份,不会送出太冒昧或是太过昂贵的礼物。
诸野沉默片刻,好一会儿才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观音吊坠,低声说:“好像是他从寺中求来的。”
唐练瞥了一眼,觉得这吊坠玉质不错,应当价值不菲,可还好,这等价格的东西,他们指挥使应当还是出得起的,唐练便松了口气,道:“哪个寺庙?”
诸野:“应当是报国寺。”
唐练:“……”
唐练沉默片刻,请诸野将那吊坠翻过背面,这才发现在极不起眼处,有一个小字,唐练眯着眼看了半晌,这才惊觉这吊坠,似乎不太简单。
“明梵大师亲自雕刻的玉观音,京中千金难求。”唐练倒吸了口气,说,“谢大人……大手笔。”
他想,谢大人毕竟与指挥使多年相识,又有童年情谊,送些略显昂贵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这说明二位大人感情好!只是这送礼一事……怕是要有些为难。
诸野:“……千金难求?”
诸野微微一怔,像是有些说不出惊愕,过了片刻,方伸手探入怀中,从里面扯出了许多吊坠来。
“那这些呢?”诸野问,“他……他一口气送了我好多。”
唐练:“……”
唐练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没有见识且震撼的目光。
这就是大少爷送人礼物的方式吗?
一口气送这么多?!
可恶,他怎么还会有点酸。
-
诸野拿出那些吊坠与玉饰,将每一样都细细看过,这才确认,这些吊坠,全都出自那位明梵大师的手下。
这雕工精细,想来每一件都要花费不少功夫,而谢深玄大抵是将明梵大师的所有存货都一气买下来了,诸野不知道这到底需要花多少钱,一件两件可能是佛赠有缘人,可这么多件……
嗯,是谢深玄让人熟悉的大手笔。
唐练神色恍惚,极为感慨。
“汝玉谢家,果真名不虚传。”唐练恍然说道,“大人,属下觉得,这软饭——”
诸野又扯出几张符咒,说:“大多都放在家中了。”
唐练:“……”
“这两张他让我戴在身上。”诸野说,“只是几张黄符,总应该不值钱了。”
唐练:“……”
唐练对符咒等物并无兴趣,可他毕竟当了多年玄影卫,见多了京中稀奇古怪的事情,对这等东西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他一眼便认出诸野手中的符咒乃是玄天观之物,好像还是出自清风道长的手臂,若是如此——
唐练心情沉重,道:“清风道长的符咒,京中千金难求。”
诸野:“……”
唐练:“就这么几张,已是极为少见的了。”
诸野:“……”
唐练:“谢大人对您,真的——”
诸野:“他给了我一沓。”
唐练:“……”
唐练心绞痛。
“我明白了,您不要再说了。”唐练心酸长叹了口气,说,“您与谢大人,就是真爱。”
诸野:“啊?我……什么?”
“他一定很爱您。”唐练捂住自己的胸口,艰难在心中换算了一下这些莫名其妙礼物的价格,“大人,我祝福你们。”
诸野:“???”
-
满心茫然的诸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方才胡乱找了个借口,匆匆从这书房内逃开,而今回来了,却有些难抑心虚,紧张同谢深玄解释,道:“我……方才有些公务……”
谢深玄道:“你的字,的确有不少长进。”
诸野:“……”
他都出去呆了那么久了,怎么回来之后,谢深玄还要同他继续这个话题。
诸野一时有些难抑心中紧张,只能胡乱点头,只如见了先生的小娃儿,下意识便垂下了头,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教诲。
谢深玄却微微停顿片刻,而后试探般问:“那日我在你屋中,看见……你好像在练字。”
诸野:“……”
诸野猛然一僵,好似自己暗藏多年的小心思被谢深玄发现了一般,竟开始止不住支吾,还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只是……你看见……到底看见了多少?”
谢深玄看着诸野的反应,竟莫名还觉得有些有趣。
他不由轻轻咳上一声,试探着说道:“你拿我的折子做什么?”
诸野:“……”
“还特意拿了白纸誊写。”谢深玄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莫不是在拿我的折子做字帖吧?”
诸野:“……”
诸野被谢深玄如此直接戳破,慌得全然不知所措,他还站在门边,惊得几乎连耳尖都红透了,可此时已近黄昏,他们没有开窗,书房内光线微暗,诸野站在在昏暗之中,谢深玄看不清,见诸野未曾回答,他还忍不住问:“那折子——”
“我没有。”诸野坚决反驳,绝不承认,“皇上令我扣了你的折子——”
谢深玄:“你就带回家了?”
诸野:“……对。”
他大概太过着急,说话竟不由顺畅了许多,自然也加快了语速,完全不给谢深玄打断他的机会。
谢深玄蹙眉再问:“你难道没有看过你折子上的内容?”
诸野:“……”
诸野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他不仅看过,还翻看过多遍,若谢深玄此刻要考他,他甚至能直接就背出来。
那折子是皇上亲手交给他的,上头全是谢深玄弹劾他与严端林之流勾结的责骂。那是皇上让他去与严端林接触的,皇上当然不会去处理这件事,只是将折子交给他,让他好好看一看。
诸野不知道皇上用意如何,他只知道,谢深玄虽然像是在骂他,可那折子对他与其他官员的态度也是全然不同的,对其他官员时,谢深玄简直字字尖刻,搜肠刮肚,恨不能将自己所知的最刻薄的词汇统统放上,可到诸野时,他便仅仅只是寥寥几句言语,轻描淡写般说上一句便算完事。
两相对比之下,他骂诸野的话,反倒更像是“提点”,而非是真正的憎恨和恼怒,诸野甚至觉得,那是谢深玄对他的担忧和关心,谢深玄害怕他误入歧途,这才特意天天写折子劝导他的。
诸野不觉得有任何恨意,反倒是翻看那些折子时,他对谢深玄的情意便不由越发深重,若非那些年皇上让他隐瞒此事,不要牵扯到谢深玄身上,他也担心会令谢深玄引火烧身,这才强忍着不曾同谢深玄联系,否则只怕他早就要听从谢深玄在那折子之中的教诲,坚决同朝中其余官员划清关系了。
“那是我骂你的折子。”谢深玄难抑心中惊诧,不由小声说,“你就用这个做字帖?”
诸野:“……”
谢深玄:“……你就不能拿些其他东西吗?”
“我……”诸野紧张万分,道,“我没有多想。”
谢深玄:“……”
诸野垂下目光,又低声说:“没有什么区别的。”
他幼时在谢府,谢深玄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他喜欢谢深玄的字,从那时起,便克制不住觉得谢深玄的字好看,在他而言,那折子是不是骂他的,都不重要,只要那时谢深玄所写的折子,他就会喜欢。
诸野不由深吸了口气,道:“那是你写的——”
“写的时候太生气了。”谢深玄忽而冒出一句话来,道,“好像还写了几个别字。”
诸野:“呃……”
谢深玄:“写得又快,和平常所写的字相比,真的很丑。”
诸野:“……”
诸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谢深玄皱眉:“你怎么拿那么丑的东西去练字啊。”
诸野:“……”
“既然你喜欢练字,那在这书法之上的审美,也该提高了。”谢深玄叹气,说,“我的字只是普通,远不如历史上诸多的书法名家。”
诸野:“……”
“如果你喜欢这样的字体,我倒是能给你推荐几位。”谢深玄道,“正好裴麟和帕拉都需要练字……不对,除了玉光、志极和黛霜外,其他人全都需要练字,我干脆给你们一块找些字帖来吧。”
诸野:“……”
诸野实在难抑自己此刻过分复杂的心情。
他皱着眉,实在不知自己此刻到底该要点头还是摇头,可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唐练已过来敲了敲门,打断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沉默。
齐青林已跟着玄影卫回来了,他颇有些艰难地抱着一盆花,像是他口中所说的要给谢深玄的“礼物”,一面客客气气同谢深玄说:“谢大人,当年若非令尊相助,我父亲怕是扛不过那几日。”
谢深玄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父母在外相助多年,他只能点一点头,继续听那齐青林往下说。
“家父曾与令尊有过约定,他若再回京城,一定要年年给谢府送花。”齐青林将那花放下,道,“谢大人,这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谢深玄几乎立即便跟着点了点头,道:“我很喜欢。”
谢深玄不懂花。
他甚至看不出齐青林给他的究竟是什么花,而这些花草在他眼中也大多没什么区别,可这毕竟是他父亲当年与他人的约定,他看着那盆花,便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之意,而后却又立即想到了另一件事。
谢深玄突然问:“你很会种花?”
“我……是比我父亲差一些。”齐青林忍不住开始自夸,“可若只是普通花草,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听闻草木还分阴阳。”谢深玄微微一顿,瞥一眼诸野,而后飞快说道,“你可知此事?”
齐青林自然不住点头,道:“大多阴木,并不适合种在家中——”
“很好。”谢深玄认真点头,道,“诸大人家中,需要很多花。”
诸野:“……”
齐青林:“啊?”
“你待会儿同我去谢府。”谢深玄毫不犹豫说,“我家中的管家会与你谈的。”
诸野:“……”
那一屋子的符咒,诸野身上挂满的玉观音,再加上满院子的“阳木”。
诸野这宅子简直阳气十足,谢深玄就不信这破地方,还能让诸野中邪!
-
诸野不想再收谢深玄的礼物了。
他看谢深玄的意思,这是要让高伯去和齐青林商量,好好折腾一番他家中的院子,可以谢深玄向来送礼的手笔……诸野简直有说不出的害怕。
他跟着谢深玄再回谢府,途中无数次尝试拒绝,都被谢深玄毫不犹豫打断,谢深玄在此时上似乎格外果决,完全不允许诸野拒绝,诸野没有办法,只能想着待到谢府之后,再去同比较好说话的高伯谈一谈。
车马到谢府之外,诸野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街边焦急等待的小宋。
谢深玄带着齐青林去寻高伯,而小宋在门外拦住诸野,迫不及待追问。
“我不在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小宋很是紧张,“没有人乱说话,没有人乱想办法,少爷也没胡言乱语吧?”
诸野:“……”
小宋看着诸野的表情,觉得要出大事。
小宋深吸了口气,问:“大人,您说吧,我挺得住。”
诸野:“有些复杂……”
小宋点头。
诸野:“我想送他生辰之礼——”
他话音未落,正见贺长松背着药箱下值,见二人在路旁,还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小宋不由一顿,再想诸野方才所说的话,毫不犹豫拖住了贺长松的药箱,匆匆道:“贺太医!等一等,有要事!”
贺长松停住了脚步,疑惑问:“怎么了?”
小宋:“指挥使想送谢大人生辰贺礼。”
贺长松一顿,问:“提早半年就打算开始准备?”
诸野只好说:“往年的。”
贺长松点了点头:“你想补上往年的礼物。”
诸野点头。
贺长松往下猜想,道:“但你不知该送深玄什么才好,所以想问问我他喜欢什么?”
诸野继续点头。
贺长松:“那你还是放弃吧。”
诸野:“……什么?”
“他喜欢的,你大概一件都买不起。”贺长松极为平静说道,“你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努力。”
诸野:“……”
诸野虽早知会是如此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该给他的,是心意。”贺长松又冒出一句话,道,“深玄很重情谊,而他到如今还愿意担忧你,那至少说明,他还将您当做是他这么多年的好友。”
“我看他今日不会早睡。”贺长松对诸野笑了笑,说,“去找他聊一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