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僵硬着对所有朝这边看来的玄影卫们露出微笑。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每个玄影卫心中骂他的句子和词汇都如此相似,哪怕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有过交集的玄影卫,也总是要在他的名字之前, 加上“该死的”三个字。
原来是你啊,皇上。
玄影卫有伴驾之职,只怕玄影卫伴驾时, 皇上当着玄影卫的面可骂过不少“该死的谢深玄”,于是待玄影卫下值之后,又将这些事告诉了同僚,于是这称号便越传越远, 最后就这么印刻在了每一个玄影卫心里。
呵。
昨日谢深玄喝了酒, 睡得实在太早,睡前只来得及胡乱写了几笔痛斥严斯玉的折子,倒是将皇上给忘记了,正好今日情绪也到位了, 他一定要将此事记住, 回去之后,看他骂不死这个皇帝!
唐练可不知道谢深玄在想什么, 他热情满溢,恨不得立即将谢深玄迎接进内, 先为谢深玄搬了椅子, 一句“谢大人请坐”还未来得及出口, 边上一名玄影卫已经飞奔着为谢深玄端来了方泡的热茶,仔仔细细摆在谢深玄面前,另一名玄影卫则放下了切好且拜精美的瓜盘, 恭恭敬敬说道:“谢大人, 您慢用。”
唐练点头, 说:“我们玄影卫的瓜啊,可甜了!”
谢深玄:“……”
谢深玄看了看身边还站着的诸野,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他们指挥使都没有椅子,就他一个人坐……不太好吧?
谢深玄正要开口询问,又一名玄影卫赶着端上一盒瓜子糕点,摆在谢深玄面前,道:“谢大人,您常常这个,今早我刚从街头买的,还脆得很!”
谢深玄:“……”
唐练点头,说:“这糕点很不错,我刚刚尝过!”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又看看站着的诸野,再将目光移到诸位玄影卫头顶,还有不少人的头上仍旧挂着「该死的谢深玄」六个大字,却又对他如此殷勤热切,令他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恐惧。
谢深玄沉默片刻,勉为其难说:“你们玄影卫的气氛……很不错啊。”
诸野:“……”
唐练:“……”
他用的只是普通语调,没有阴阳怪气,可唐练总觉得,谢深玄好像是在骂人。
谢深玄咳嗽一声,又道:“你们唤我过来——”
唐练:“哦!对对对,谢大人,我已经仔细问过那人了!”
谢深玄终于听他们谈及正事,不由坐直了身体,问:“他说什么了?”
“这件事,全是误会。”唐练无奈苦笑了一声,说,“那人根本就不想杀您。”
谢深玄皱起眉,问:“他不愿意下船,实在太过可疑,又追了我那么长一段路……”
“他有些怕水,还晕船。”唐练说道,“不是他不想下船,头晕,走不动路。”
谢深玄:“……”
“他也不想追着您跑,只是有些事想同您说。”唐练微微一顿,小声说,“可您实在跑得太快了。”
谢深玄:“我……这……”
“提刀只是顺手,本来就拿在手上,顺手就带下船了。”唐练说道,“我看过了,那刀甚至都没开刃,只能算是个装饰品。”
谢深玄:“……”
“您掉进水里后,他还在岸上帮忙呼救,嗓子都喊劈了。”唐练做出最终总结,道,“他真不是什么坏人。”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明白那一日他为什么能逃得那么顺利了。
事后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压根跑不了多快,若那人习武,他根本就不可能从这人手下逃离,可且不说那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跳下船追他们,跑得好像也不算快,他掉进水里的时候,这人也没想过干点什么坏事,先把他们淹死再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谢深玄笑容勉强。
“他在哪儿?”谢深玄无力说道,“他要见我做什么?”
“他叫齐青林,是名花农。”唐练说道,“就住在京郊外,您应当认识他的家人。”
唐练令人将齐青林带过来,又与谢深玄道:“这一切看着只是误会与巧合,可保险起见,谢大人,您这几日,还是略微小心一些。”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多谢唐大人嘱托。”
唐练毫不犹豫又补上一句,道:“不过您有指挥使,不会出事的。”
谢深玄:“……”
谢深玄觉得唐练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不吉利,可他放眼看去,边上几名正听他们说话的玄影卫竟都露出了万般赞同的表情,他这才想起来伍正年曾说过的事情——武官都很崇拜又凶又能打的诸野,在玄影卫众人眼中,诸野的地位,简直高不可攀。
不。
所以为什么诸野到现在还站着?
你们玄影卫只有这一把椅子吗?!
那名叫齐青林的花农已跟着玄影卫过来了,他吓得哆哆嗦嗦,一步三颤,好似自己正走在断头台上一般,直至见到谢深玄时,他才重获了生的希望,简直恨不得眼泪汪汪扑过来抱住谢深玄,一面道:“谢……谢大人!您终于来救我了吗!”
谢深玄:“……啊?”
“我知道的,那都是误会,您一定会发现的。”齐青林猛汉抹泪,说,“这玄影卫……玄影卫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谢深玄:“……”
众玄影卫:“……”
唐练咳嗽一声,道:“我们可不曾虐待过你——”
齐青林:“你们专出冤假错案!”
谢深玄:“……”
众玄影卫:“……”
唐练:“你不要胡说!”
齐青林:“私下暗害了多少忠臣啊!”
谢深玄:“……”
众玄影卫:“……”
唐练一瞪眼,齐青林登时便吓得往后缩了缩,继续眼泪汪汪道:“不是我说的,这都是戏本子上唱的。”
谢深玄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诸野,压低声音,道:“现在你知道,你们玄影卫的名声到底有多差了吧?”
诸野蹙眉,看着眼前的齐青林,问:“你为何要寻谢大人?”
他神色冷淡,那目光也极为吓人,齐青林吓得一哆嗦,已忘了自己还要同唐练说什么话,打着哆嗦恨不得立即说道:“我……我……不……小人……家父备了些薄礼……要……要我送给谢大人……”
诸野问:“那东西在何处?”
齐青林:“东……东西在……”
齐青林忽而整个人一僵。
“完了。”齐青林惊慌说道,“东西……还在船上啊!!!”
-
唐练令一名玄影卫,带着齐青林去找那名船夫,将齐青林口中所说的东西带过来。
那名船家对此事毫不知情,因而唐练并未将他带到玄影卫内来,不过问了几句话,留了住址,而后便放人回去了,而今他们还需等待,唐练便拉过诸野,飞快与他说了几句话,而后转过身,问谢深玄:“谢大人,我们指挥使说,请您到他的书房之内稍候。”
诸野:“……”
诸野沉默点头。
谢深玄没有多想,这一路来,诸野的反应都极其正常,没有半点方才中邪的模样,应当是那辟邪的挂坠生效了,既是如此,谢深玄当然也不必担忧,毫不犹豫便跟着诸野去了他在玄影卫内的书房。
诸野的书房与他在家中那空荡荡的房间相比,反倒是要拥挤不少,他在书房内摆了一张木榻,像是他平日休息所用,边上还叠放了几件衣物,以及一些日常所需之物,边上挂了几柄样式不同的长刀,一旁的桌案上则堆满了各式书册。
而今诸野病休在家,玄影卫内的公务大多由唐练代为处理,只有拿不准的事情,才会去寻诸野解决,因此诸野桌上所放的,大多是以往的书信公函,以及一些他平日看的书,谢深玄略有好奇,见诸野没有阻拦,他便顺手拿起一本,看了看那书册扉页上的书名。
唐练觉得,在谢大人面前夸赞指挥使大人的机会,又一次来了。
“指挥使大人平日最喜欢练字。”唐练认真说道,“谢大人,指挥使大人的字写得可好了!”
诸野:“……”
诸野急匆匆回首,有些惊慌看向了唐练。
唐练还未曾察觉,顺口便道:“每年岁末,我一定要请指挥使替我家写付春联。”
诸野用力一扯唐练衣袖。
唐练不明所以,看向诸野时,便见诸野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局促紧张,可在这种展示自我的好时候,唐练觉得,指挥使绝不能害羞,好容易将谢大人请到玄影卫内来,当然要让谢大人发现指挥使大人的优点。
唐练又说:“不仅是我,我们玄影卫内许多人,都喜欢找指挥使写春联!”
诸野:“……”
诸野觉得自己完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眼,便见谢深玄似笑非笑般看着他,他心跳不由微促,只觉自己是在班门弄斧,全然不知该要如何解释,只好再度低下头,盯紧了自己的鞋面,沉默不言,一面努力去扯唐练的衣袖,让唐练千万不要再说了。
唐练觉得很奇怪。
他看着诸野的眼神,自然闭了嘴,又匆匆从此处告辞,溜到屋外,方见外面鬼鬼祟祟站了两名玄影卫,其中一人着急万分同他道:“唐大人,您说错话了!”
唐练一愣,有些不解:“我……怎么了?”
“您难道没见过谢大人的折子吗?”那玄影卫小声说道,“骂指挥使的折子,皇上可都是扣着送到指挥使那儿去了。”
唐练微微蹙眉,觉得自己也许大概是见过的。
皇上几乎不会去理会任何骂诸野的折子,若是谢深玄骂的,他大多会扣下之后送到玄影卫内来,而唐练代诸野处理玄影卫内公务后,似乎也无意翻到过几封,而那几封折子上的字迹……
好像与诸野的很是相似。
对,他那时候还觉得奇怪。
第一眼看上去,他甚至以为那是指挥使的笔迹,细看之时才能分出不同,而他听说指挥使与谢大人自幼相识,指挥使在谢家长大,那……那指挥使的字,该不会是谢大人教的吧?
唐练觉得自己完了。
他想让指挥使展现自己的优点,可现在看来,这所谓的优点,倒像是让指挥使大人班门弄斧,还显得有些自大起来。
不行,唐练觉得自己必须弥补这个过错。
听闻小宋努力了许久,终于令指挥使与谢大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他可不能让这件事毁在他的手上。
唐练深吸了口气,让那两名玄影卫不要在此处鬼鬼祟祟偷看了,而他重新走到书房之外,正想要敲门进去,却见诸野从那书房内溜了出来。
唐练恨不得立即道歉,道:“大人,我……”
诸野摆了摆手,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唐练只好跟着诸野走到一旁,还未来得及道歉,诸野已经说:“我今日收到了深玄送的生辰之礼。”
唐练一愣,竭力回想诸野的生辰究竟在何时。
“他说是补这十余年空缺的礼物的。”诸野蹙眉沉思,“可若是如此,我想……我也该回送这些年空缺的生辰之礼。”
唐练认真点头。
“他喜欢之物,不过笔墨纸砚与书画藏品等物,可我不了解,也不太会挑选这些东西。”诸野看向唐练,说,“唐练,我听闻你……略懂一些?”
唐练:“……”
唐练心情复杂,甚至觉得诸野走了奇怪的歪路。
“确实略懂,可是……”唐练欲言又止,“大人,还是不要了吧?”
诸野不明白唐练的意思:“不要?”
“这个礼……您可能送不起。”唐练小声说,“您忘了吗,皇上当初令我们查过百官家财,谢大人家中之物……实在贵重。”
诸野:“……”
诸野想起来了。
谢家与一般官宦家中不同,他母亲在江南经商,家财丰厚,朝中俸禄对他而言实在菲薄,他并不缺这些钱,因而就算皇上令他去太学,扣了他在都察院的俸禄,他也并不在意,更不用说他自幼所用之物均是上等,哪怕是平日最常用的笔墨纸砚,只怕都价值不菲。
“当时我们查过,就譬如谢大人平日用的那方砚,都须得上千两银子,你我数月俸禄,也莫过于如此,可这对他来说,却算是节俭。”唐练的声音越说越小,道,“更不用说什么书画藏品了,大人,这种东西……您真的送不起。”
诸野:“……”
诸野:“我……”
唐练:“放弃吧。”
诸野:“可是……”
“软饭这种东西。”唐练心情复杂,好像还有些羡慕,“也是可以吃一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