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周昱的母亲刚过头七,还在披麻戴孝的周昱瘦成了风中一笺纸,他连日昏昏沉沉,奔涌而出的泪水甚至模糊了白天和黑夜。
他的家也烧没了,只得寄人篱下。
哐啷一声,一双筷子掉到了桌上,那双如枯枝般细瘦的手甚至握不住筷子,泪珠啪嗒啪嗒打在落了漆的饭桌上。周昱低下头,稍长的头发遮住了通红的眼睛,他说对不起。
那还戴着花布围裙的妇人于心不忍,她握住了周昱的手,说人是铁饭是钢,多少得吃点饭,不然铁人都扛不住。周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他狠劲抹了把脸,重新拾起了筷子。
也是那一顿饭后,他二叔将他拉到角落里,神秘兮兮地给他看了那张欠条。
二叔皱着一张黝黑的脸,说知道周昱不容易,他妈欠他的钱不给了也行,但是其他几家……他实在是劝不动,拦不住。
所以,小周,你看这个钱……
当时的周昱一把推开了他二叔,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子,跨过黄土飞扬的土路,扶着路边一棵树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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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昱老家那边的规矩,是借条写两份,欠钱的人留一份,借钱的人也留一份。周昱家大火一烧,其中一份烧成了灰。
于是,镇上的小复印店里,各家亲戚拿出了各色欠条,欠条上无一例外签着周昱母亲的名字。
那时候秋风挺凉了,来往人群都穿上了长袖外套,周昱只穿一件四处鼓风的t恤。
各家亲戚将复印好的欠条交给周昱,周昱挨个点头收下,小复印店里的人渐渐少了,他二婶在即将跨出门时回过头,深深望了眼周昱,她的眉毛扭成了条蚯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当时的周昱正低头,将一张张欠条叠好。
复印店的隔壁是一家小杂货店,走出门的周昱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铁皮盒子,盒子上印着水果硬糖图案,他走上前,掏出了自己兜里最后的二十块钱,抱了一盒糖往回走。
他一边走,一边剥开糖纸,将糖送进自己嘴里,一张张糖纸被他折平,放进裤兜里。
一轮孤月悬天,周昱走回了他二叔家,家养的土狗冲他汪汪叫,二叔的小儿子,他的九岁的表弟跑来抱住他的腿。
周昱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将盒子里剩下的糖果都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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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现在,周昱从屋里抱出了那个坑坑洼洼还掉了漆的铁皮盒子。
当天下午,周兴趁严之文不备,竟是将那张假欠条抢了过来,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嘴里。周昱吓得赶忙让他把纸吐出来。
严之文却阻止了周昱,面色平静说道:“吃个纸而已,死不了。”
周兴只得将那张纸吞了。“哥你信我!这真是我第一次干这事!以前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他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最后再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消息,严之文将他放走了。
“那些欠条你还留着吧?”
周昱点点头。“我这里有复印件。”
晚上回到家,周昱回到屋里,抱出了那个糖果盒。他在严之文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将盒子放到腿上。
从严之文的角度,可以看见周昱眨动的睫毛,和发梢下白皙的脖颈。
周昱将盒盖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沓复印纸,递给了严之文。
严之文接过,一张一张仔细看了,眉头渐渐皱起。
“周昱,你来看。”严之文说道,周昱闻言凑了过去。
“这张,”严之文拿起一张欠条。“一后面的三个零是连笔,最后一个零却是单独写的。还有这张,除了连笔的问题,你看这里,最后一个零和‘元’字离得太近了。”
周昱登时愣了,过了会儿,他拼命眨眼睛,纤长的睫毛扇动着,又猛地仰起头。
严之文揽过他,将他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
源源不断的热度传到周昱身上,他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儿和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你明天有空吗,我陪你回去一趟吧。”严之文那一如既往平稳得令人心安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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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昱被严之文从床上摇醒,他眨了眨通红的眼睛。
“什么?!您订的飞机票?”
“不然我们坐动车过去,你周一来得及上课?”严之文无奈,揉了下周昱蓬松的乱发。
“呃。来不及……而且会耽误您上班。那飞机票多少钱啊?”周昱眼角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不贵,我买的打折票,你……”
“我现在给您吧,我还有500多,不知道够不够……”周昱攥紧了被角。
“不够。”
周昱啊了声,垂下眼睛,严之文彷佛看到兔子沮丧地垂下了耳朵。
“你下个月发工资再给我,说好了,乖。”严之文又蹂躏了一把周昱的头发。“你赶紧收拾下,去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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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机场,严之文在值机,一旁的周昱左顾右盼。
等严之文回过头,发现周昱不见了。
“周昱!”
“诶,严医生我在这儿!”
严之文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周昱被一个身形高大、拖着行李箱的男人挡住了,周昱从那男人身侧探出头来,朝严之文挥了挥手。
还没等严之文走过来,那男人就拖着行李箱急匆匆离开了。
“怎么回事?”
周昱将一张名片递给严之文,严之文扫了眼,见那名片上写着x传媒有限公司,经纪人某某。
“你被星探搭讪了啊?”严之文笑着问道。
“好像是吧……”
“怎么样,考虑一下当明星?可能马上就脱贫致富,走上人生巅峰了。”严之文领着周昱往安检处走。
周昱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不行的,我不会唱歌不会演戏,赚钱还是要有自己的专业技能,要脚踏实地……”周昱一本正经道。
严之文笑了。“不错,这个年轻人很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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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滑行了一段时间后,轰鸣声渐渐变大,飞机准备起飞了,周昱双手紧握两侧扶手,紧张到屏住呼吸。严之文见状,握住了他的手,打岔道:“第一次坐飞机?”
周昱点了点头,飞机一下陡然上升,他一紧张,反握住了严之文的手。
“没事儿的,别紧张。”严之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那你之前是怎么过来的,坐火车?”
“嗯。”
“火车要坐多长时间?十几个小时?路上很辛苦吧。”
“也没有很辛苦,而且还可以看路上的景色……”周昱的注意力成功被严之文转移了。
直到飞机平稳飞行,周昱才反应过来两人的手还紧握着,他紧张得掌心出汗了,两人的手间是湿热黏腻的,周昱顿时满脸通红,急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将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正想翻包找出餐巾纸递给严之文,却发现自己的书包放在了行李架上。周昱愣住了,他十分尴尬地回过头,却发现严之文好像在……笑?
“您笑什么啊?”周昱又急又窘。
“咳,没有。”严之文收住了笑容,他看向周昱,眼底里还是笑意,他伸手捏了下周昱的脸。“就是觉得你挺可爱的。”
周昱脸上被严之文捏了下的那块皮肤变红了,其余面部皮肤也迅速升温,一张俏脸肉眼可见地烧红,他猛地侧过身去,要不是有安全带拦着,估计他能从座位上蹦起来。
严之文没忍住又笑了。“待会儿空姐发飞机毯,给你要一个?”
“不用了,我不冷。”周昱还是没转回来。
“但是你下次害羞可以把自己蒙起来啊。”
周昱深吸一口气,又把身子偏过去了点,他从前面座椅兜里拿出了一份报纸,盖在脸上,决定不和严之文说话了。
严之文也没再说话,周昱这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不紧张了。他看见前面一排的人拉开了窗户,于是也将那扇飞机窗拉起,一时有些刺目的阳光洒进来,周昱看见了机翼在蓝天白云中穿梭。
再往下看,是灰扑扑的城市,和浓淡不一的青山农田。他一直望着窗户外面,不知不觉中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不一会儿,飞机舱内渐渐安静下来,灯也熄了,只有应急灯发出盈盈的绿光。周昱仰起脖子,见前方乘客大多都睡了,于是便默默拉下了窗板。
光芒一下子隐匿了,这时,周昱转过头,愣住了,他发现严之文也头靠着椅背睡着了。昏暗的光线下,周昱的目光从严之文高挺的鼻梁移到他眼下的发青的皮肤。
严医生看起来……很累。周昱突然想到,医生本身就是繁忙而疲惫的工作,自己还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
周昱默默垂下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飞机落地后,两人又倒了次车,终于辗转到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大巴上。
大巴上的人多是拎着大包小包的编织袋,几乎是两手空空的严之文和周昱在其中显得十分突兀。
有个面色灰沉、脊背微佝的中年男人在用浓重的乡音和大巴司机说着话,周昱趴在前面的椅背上,目光一一扫过车厢里的人,最后落到严之文身上。
大巴车里,发黄的椅套上偶有烟头烫痕,车窗布满各种油污痕迹和指纹,方言交谈和大声讲电话的声音纷繁杂乱,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严之文也怡然自得,却免不了格格不入。周昱看着严之文,发现他看手机的时候肩颈仍呈一条直线,只是眼睛垂下去。
有种那什么的气质……周昱绞尽脑汁,半天想不出那个词来。
下一秒,严之文抬起眼睛,看向周昱。一时间四目相对,周昱心里咯噔一下。
“看我干什么?”严之文笑,问道。
“啊。”周昱灵光一闪。“严医生我突然发现您……”
严之文好奇地凑过来。
“您有种知识分子的气质!”
严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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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行驶到了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车身不时颠簸,本在闭目养神的严之文被晃醒了,他转过头,见周昱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困?”严之文问道。
“不困。”周昱摇摇头。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看来还是我老了。”严之文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周昱刚想开口,这时大巴车一个急刹,严之文迅速一手撑住了前面椅背,一手揽住了周昱。
同一时间,妇女的惊呼从前方传来,周昱的心脏砰砰直跳。
“没事吧?”严之文问他。
周昱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
一片飞扬的尘土激起,大巴车继续向前开去,周昱和严之文两人下了车,此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了。
不像B市,周昱家乡的空气质量很好,一仰头就能看见夜幕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空气里也没有干燥的灰尘味儿,周昱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湿润的树木气息和……羊屎味儿。
周昱心下惴惴,偷偷打量严之文,见严之文面不改色心不跳。
“还是农村空气质量好。”严之文抬头看了眼夜空,说道。“好了,我们先去哪。”
周昱将书包背在胸前,拿出了那沓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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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里?”严之文问道,周昱看着面前新盖起来的小三层,也是迟疑。
最后,周昱还是走进了院门,他按了门铃。
“诶,小昱,你怎么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她看到周昱时喜笑颜开,但目光移到周昱身后的严之文时,又面色狐疑起来。
“二姨,这是我的……”
“我是周昱的朋友,您好。”严之文摆出了惯常的微笑,伸出手去。
那中年女人一边感慨着周昱出息了,一边和严之文握了手。
客厅,周昱二姨热情地招待着他俩,两人面前一人一个搪瓷缸。
“哟,这不是周昱吗,学校放假了?”周昱二姨父掀开了门帘,走了出来。
几句寒暄过后,这对夫妻盛情邀请两人今晚留宿,周昱面色犯难,似是不知道如何拒绝。这时严之文开口了,三两句推脱了留宿的邀请,并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是这样的,我们这么晚来叨扰,是有些事情需要和您确认。”严之文一边说,一边从周昱桌下的手里抽走了欠条。
当欠条摆在桌面上时,这对中年夫妻的面色霎时变了。
“您看这里,最后一个0和前面的,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写成的。我们怀疑这个欠条的金额被改动过了。”
“你胡扯!”对面的男人当即把脸一横,一拍桌子,桌上的花生米都震出去了两颗。严之文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欠条收了回去,往椅背上一靠。“您非要这么说也没关系,这欠条只要送去笔迹鉴定,很快就能查明金额是否被改动过,不过要送去鉴定的话,我们可能需要先对您进行诈骗诉讼。”严之文说完,朝对面两人笑了下。
听完严之文这番话,对面男人皮肤松弛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女人整个面色煞白。“老张……”女人扯了下丈夫的胳膊。
“你是律师?”
严之文笑了下,不置可否。“不知道您是否清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66条,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诈骗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一条,诈骗公私财物价值三千元至一万元以上、三万元至十万元以上、五十万元以上的,应当分别认定为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规定的‘数额较大’、‘数额巨大’、‘数额特别巨大’。”
这番话说完,对面的夫妻已是面色惨白。
“严律师。小昱,咱都是亲戚,这事犯不着打官司吧!你快去取点钱,现在就把多要小昱的钱取过来,不对,这欠条上写的一万块钱,都拿了。”周昱的二姨夫看向严之文,又看向周昱,最后扭头吩咐他老婆道。
“但是严律师,您听我说,这事一开始真不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是他二叔非要撺掇我们!各家亲戚都改数儿了,我们能不跟着改吗!这当时真的是没办法……”
最后,两人离开时,周昱的书包里放了好几捆钞票,他像游魂一般跟在严之文身后。
到下一家时,人未至,事情败露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了。
周昱的二婶儿涕泗齐下,说对不起周昱,她当时要给儿子攒彩礼钱,她求“严律师”网开一面,都是亲戚,这事私了吧……
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周昱来时空空荡荡的书包此时已经塞满了,他见了太多平日里“待他不薄”的亲人的眼泪,自己反倒是一滴泪没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家挨户走完这一趟的,他只记得严之文一直在他身前,牵着他走。周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他还没有母亲高,母亲带他去镇上,也是走在他身前拉着他的手,牵着他、领着他,彷佛永远会走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领路,那时候的周昱还是个小不点儿,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前会空无一人,而周围善意的面孔下,都是想要剥他的皮、吸他的血的豺狼虎豹。
现在却不一样了,彷佛回到了小时候。
车站处,周昱一下子挣脱开了严之文牵着他的手,严之文惊诧地回身,一具温热的身体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然后是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
如水的月光下,几声狗吠远远传来,严之文轻轻拍着周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