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榕贞被梦魇住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挡住了所有去路，他心里惶恐，隐约听见有人呼喊自己，却始终听不真切。时不时，脚边的雾气里就伸出一双白惨惨的手，要将他拉入雾中。邓氏的脸时隐时现，阴恻恻笑着，哭着，喊着，要他去死，要他偿命来。

“荣正，来爹这里。”

雾气和邓氏的脸倏忽间消失无踪，他似乎又置身于一个庭院中，沈成业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他立刻走了过去，一句“爹”还没喊出口，沈成业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两指来宽一尺多长的竹板，劈头盖脸朝他打过来：“怎的还是这副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不男不女！快快给我改了！”

沈榕贞低头去看，只见自己又穿上了以前惯常穿的衣裙，十指指尖蔻丹红艳，他捂住脸，跪下哭道：“爹！爹！饶了我罢！我改不过来！”

“那你可还曾记得，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沈成业停了手，吼道。

“我......我......”

沈成业见他满面茫然，又放软了声音，劝道：“你看外面，哪有人跟你一样的？我知是邓氏那毒妇害你如此，你却不能一辈子如此，叫人在背后看笑话。”

“不......不......”

“我沈成业就你一个儿子，荣正，快些改过来，早些成亲，爹才能瞑目。”

“我不娶亲！”沈榕贞突然叫道，可为什么不要娶亲，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好像和谁约定过什么，那个隐隐约约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又是谁？

沈成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跟姓聂的小子，不会长久的。”

对，对，聂，聂什么来着，沈榕贞张张嘴，那个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也是男子，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很快就腻烦了，再说，你身为男子，去做这种嫁与人为妻的事情，不觉得耻辱吗？”

“我们沈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你还要不要脸了？”

......

在床边守着的聂九眼看着沈榕贞握紧了拳，身体绷得紧紧的，不断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喉咙里呜咽着什么，似乎难受到了极点，他忙扑上去，在沈榕贞耳边轻轻呼喊他。沈榕贞只睁开眼片刻，也不知道看清楚聂九没有，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梦好像没有止境，各种场景往复出现，一时是沈成业大声叱骂责打他，一时又是无所不在的邓氏要抓他，沈榕贞不断奔波逃跑，已是累极，所以等到雾气里的邓氏再出现，他连跑也不跑了，任凭邓氏被水泡得惨白的脸出现在眼前，一双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去死......去死......”

沈榕贞吃力地喘息，闭眼不去看那张泡肿的脸，心里却陡然生出了一股怒火，冲邓氏吼道：“你找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害你，所有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为何要怪我？”

扼住喉咙的双手略松了些，邓氏仍喋喋不休道：“若不是你又回来，我怎会死的这么惨？还有容清......”

“当初要你嫁给我爹的，是你自己的爹娘，你却什么都怪在我爹头上；你自己听信空林的花言巧语，做下这些事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容清；我当你是亲娘一般敬重，你却将我害成如今的模样。现在还要我偿命，有道理吗？”

邓氏猛地松了手，怔怔看着沈榕贞，沈榕贞又哭道：“沈家是被你害成这样的！我恨死你了！你才该死！该死！”

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连呼吸都畅快许多，沈榕贞一直以来刻意压抑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甚至觉得邓氏之死、沈成业之死，是不是真的都是自己的过错？现在脑子里却一片雪亮了，这件事，原本自己也是受害者的。

邓氏尖啸一声，可怖的脸一点一点散入了雾气里，消失了，沈榕贞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囡囡”，他擦干眼泪，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脑子清明了，身上也松快不少，一直奔波逃命的疲累也尽皆没了，隐没在雾气里的小道出现在脚下，笔直通向沈成业所在的庭院，沈榕贞喘了口气，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朝那边走去。

“荣正，来。”沈成业端坐在椅子上，沈榕贞走过去，隔着两步远站定。“你想好了吗，跟爹走吧，你小时候，不总怪爹没空陪你？过来吧，爹可以一直陪着你。”

“爹，我不会去你那边的。九哥还在等我，爹，你若真的疼我，就放我回去吧。”

沈成业眼看着又要大怒，拍着椅子的扶手，叫道：“邓氏那毒妇与我成亲二十年，一样转过身来害我，你们才认识几天？你这副样子，难道不怕人笑话吗！”

“九哥不会骗我！”

“等到他不要你，你该如何！”

“我......我自然可以靠自己生活，当初我一个人在阳安城，也能赚钱养活自己，爹，我知道我是男人，我只是、只是习惯了女子装扮，我改不了，爹，放了我罢。”

沈成业剧烈喘息，盯着沈榕贞不说话了，沈榕贞双膝一弯，跪倒在他面前，又膝行着爬到沈成业跟前，低声道：“爹，若是你真的希望我做出一番事业，又为何不将生意留给我，只给我那些银票现钱？爹，我都懂的，你还是怕我太辛苦，是不是？”

沈家的生意，交给了旁支一位老者去打理，沈榕贞所得，不过是沈家大宅以及一叠厚厚的银票，除了每年年底能拿到些红利，生意上的其余事情，几乎与沈榕贞无关。他一开始也觉得诧异和失落，但这些日子，冥冥之中好像又懂了，自己原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沈成业怕也是看出了这点，只留给自己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或许，他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过完一生。

“是。”沈成业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终于完全和缓下来，“爹希望你能开心，多给你些银钱傍身，往后，都要靠你自己了，莫要太轻信旁人。”

沈榕贞点点头，将头搁在他爹的膝盖上，“爹，我会好好的，不要太担心我。”

“好，好，好。”沈成业连说三个好，接着在沈榕贞肩头轻轻一推，柔声说道：“回去罢。”

好好躺在床上的沈榕贞突然抽搐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刚才那种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真实和可怕，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可随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漂浮已久的灵魂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各归各位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坐起身来，缓过那阵头晕眼花后，慢慢下了床。他记得自己刚病的时候，天气还很热，但眼下好像已经凉下来了，空气清新湿润，似乎刚下过雨。隐约闻着一股炖汤的香味，久违的饥饿的感觉突然袭来，沈榕贞咽了口口水，走了出去。

门边左手边的廊下，放着一只小炭炉，上面的砂锅正咕嘟咕嘟直冒热气，沈榕贞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更饿了。他正暗自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就听见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循声走过去，却见聂九和林宣坐在一处，面前的石桌上铺着几张白纸，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先前见过的林宣的那个小厮也在，亲昵地半趴在林宣身上，也凑过去瞧那纸上的东西。

“九哥。”

聂九见了鬼似的猛地跳起来，几大步冲过来，扶住沈榕贞，惊喜道：“榕贞！你好了么？”

“好了。”沈榕贞还有点怕林宣，略点了头就急忙移开眼去看聂九，见聂九急急地想说什么，忙打断他说：“九哥，我好饿。”

忍冬嘻嘻笑了两声，对林宣道：“看来果真是好了。”

聂九几乎要哭了，像是拿着什么易碎品似的将沈榕贞牵到桌前坐下，叮嘱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吃的。”说罢急急慌慌跑开了，林宣一张张将桌上的纸收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榕贞，问道：“梦醒了？”

“你怎么知道？”

林宣笑笑，并不回答：“醒了就好，你躺得太久，一会儿少吃些，慢慢来。”

说话间，聂九已经引着好几个端着盘子的丫鬟走了过来，小炭炉上的砂锅也端过来了，一齐放在桌上。

“榕贞，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叫林宣给你看看。”聂九一边帮他盛粥，一边说，一双眼简直忙不过来，又想一直看着沈榕贞，又要盯着手里的碗。

“林大夫不是在阳安吗？怎么过来了？”

聂九将粥碗小心递给沈榕贞，解释道：“原本是想请他来帮沈伯父看病的，可......可没来得及。”他脸上表情有些小心翼翼，好像担心自己提到的伤心事又触痛沈榕贞，“后来你也病了，我便请他帮你诊病。”

沈榕贞心里感激，不知聂九什么时候悄悄的去请林宣来帮沈成业看病的，正要说什么，林宣突然敲敲桌子，严肃道：“再聊下去，饭菜全凉了，赶紧吃。”

“对，对，榕贞，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再说。”

碗里是熬得烂软的海参小米粥，砂锅里则是几味药材一起炖的鸽子汤，另外还有几样清爽的小菜，沈榕贞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己胃口这样好，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喝了大半碗鸽子汤，还想再吃，却被林宣制止，叫他过一个时辰再吃。

聂九急死了，连连问：“没吃饱也不能吃吗？这些日子他都没吃什么，该饿坏了。”说着，又悄悄喂了一勺汤给沈榕贞喝。

“就是太久没吃了，才要少吃些。”林宣啪地拍开聂九又想去舀粥的手，白了他一眼：“急不来，否则一会儿难受了，别来找我哭。”

聂九悻悻住了手，招手叫来丫鬟将桌子收了，见沈榕贞恋恋不舍看着还未吃完的饭菜被撤下去，忙安慰道：“厨房还有，时时备着呢，咱们歇会儿再吃。”

“行了，慢慢养着吧，没事我先去睡觉了，聂九，你带他散散步，但不要太久，走一走便可。”说罢，林宣起身出了院子，忍冬牛皮糖似的粘在后面跟着去了，院子里一时只剩下聂九与沈榕贞两人。

聂九定定看着沈榕贞，沈榕贞这才发现，他眼睛都红了，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拉着沈榕贞的手说：“你吓坏我了。”

他瘦了不少，脸上亦是一片憔悴神色，沈榕贞心里酸涩，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头，安慰道：“九哥，我一直梦着醒不来，但听见你叫我，我就回来了。”

“真的么！”聂九喜道：“看来林宣果真是有点本事的，叫我时时去叫你，跟你说话，说你若是听见，熬过来，自然就醒了。”

两人并肩慢慢走回房间，都有无数的话想说，却都不知从何说起，这段日子聂九的煎熬折磨，沈榕贞的奇异梦境，若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又觉得好像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再没什么，比还能牵着手更重要了。

“九哥，回阳安吧。”沈榕贞握紧聂九宽厚的手掌，聂九亦紧紧回握，沉声道：“好，咱们回家去。”

但话虽如此，两人却又多呆了两个月才走，沈榕贞刚刚大病初愈，林宣不建议他们这样着急的赶回去，还是先养好身子比较重要。

于是两个月后，一行四人，带着已经痴傻的沈荣清，踏上了回阳安城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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