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八自打入影卫军那日起,就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离开那天, 可当这天真的来临, 他一身常服站在宫门外, 看着那挂在天边刺目的日头,内心竟无比平静。
一旁的男人撞了撞他胳膊:“怎么,舍不得啊?”
影八回神,摇头笑了笑:“毕竟是待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说一点没有不舍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最舍不得的人已经被我带出来了,所以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影九也笑:“那走吧,现在去恕馆, 还能赶上午饭。”
两人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也没雇马车,一路就这么从皇城外晃荡到了銮城东面的恕馆。
恕馆明面上只是銮城内众多武馆中的一个,实际却是影卫军在銮城的暗点, 从各地搜集来的线报会通过这里送往宫中,同时, 作为武馆, 它也负责挑选出那些极有武学天赋的少年,培养后送往影储备营。
而恕馆的武师,也尽数出自影卫军中。
影八影九到了退出影卫军的年纪,卓影给他们三条路,一是入影储备营,储备营仍是影卫军籍, 住所也仍是统一安排在宫中;二是出宫入恕馆做武师,可以在銮城内自行置办住处,但不可无故离开銮城;三是彻底告别影卫这个身份和以往几十年的生活,除了不能留在銮城,不能再与朝廷官员或是影卫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限制。
影八与影九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们其实都打心里舍不得彻底离开影卫军,更何况他们两人除了这一身武艺,也没有其他谋生技能,总不能真从此靠着上半生的积蓄游手好闲,混吃等死。
入恕馆既能让他们继续为朝廷,为影卫军效力,又能让他们在銮城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不受太多打扰,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恕馆的馆主是位年近六十依旧健壮硬朗的老者,影八影九还在影卫军中时,为了获取暗报来过恕馆多次,彼此之间并不陌生,馆长见他们到了便招呼他们坐下与众人一道用饭,告诉他们住处早已经替他们安排妥当。
虽说两人想自己置办宅邸,但此事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好,暂时还是得在恕馆落脚。
直到被前辈问起名字,影八才想起离开了影卫军,影八影九这个代号便也不属于他们,便道:“晚辈耿芜,这位是汪修诚。”
“好好好,你们想必与这儿许多人都相熟,老夫便也不一一介绍了,恕馆里的作息都与‘那里’一样,每天除了吃喝和日常训练,你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教那些孩子习武,若是有什么不明白,来问我或是问其他任何一位武师都行。”
耿芜与汪修诚道了谢,用过饭后就跟着相熟的前影卫开始熟悉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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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恕馆安顿下来后,两人便开始留意起銮城近来有哪些宅邸正在出售。
他们这些年来攒的积蓄不少,恕馆既为武官,武师教授武艺每月自然也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因此在钱财方面没有任何顾虑,在查看了几处后,两人挑了一处距恕馆不远的宅院买下。
宅院位置不错,几街之隔便是銮城最热闹的街市,但宅院本身在一小巷之中,周围都是民宅,算是闹中有静。院子是普通的单进四合院大小,对二人来说已经足够。拿到房契后,他们简单置办了些用品,不到一个月便搬入属于自己的住所。
因着无论是耿芜还是汪修诚都不会做饭,二人索性每日晨起便去恕馆,三餐皆在恕馆与众人同用,待晚饭后再相携逛回家中。
这样的日子既平凡又温馨,眨眼便是两年过去,这日,耿芜与汪修诚照例带着孩子们在院中扎马步,就听身后“吱”一声,院门被推开,一名头戴帷帽的男子迈入院内。
“请问有什么——”耿芜询问的话语在看到跟在他身后入内的那人时戛然而止,膝盖下意识地弯了弯,可想到什么,又顿住,哽声喊了一句:“爷。”
戴帷帽那人此时也注意到了他,立刻向他走过来:“耿芜,帮我拦着他。”
“啊?”耿芜听出了卓影的声音,只是那话中意思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看卓影又看看邢辰牧,最后还是依言拦在邢辰牧面前,小心翼翼道:“对不住了,爷。”
“影八,你让开。”邢辰牧沉了声,视线一直跟着卓影,直至他入了正厅。
耿芜摸了摸鼻子:“爷,我如今已经不是影八了,您,您还是称呼我耿芜吧。”
两人就这么对峙,邢辰牧知道眼前这人没胆子真对他动手,但他想要越过武功高强的影八去追人也几乎没什么可能。
而原本正扎马步的那些孩子,此时也都好奇地朝他们两人张望,汪修诚本想上前帮忙,但见状也只得先安抚孩子。
邢辰牧沉默了许久,最终无奈道:“那你也不能一直将我困在这儿吧?行了,这么久也够阿影避开我了,先放我进去吧。”
耿芜想想也是,这才在与汪修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领着邢辰牧往里走去。
没走几步就见十多名武师涌出来,显然是得了卓影的吩咐,在半道上拦下邢辰牧行礼。
邢辰牧整张脸都黑了:“礼数都免了,带我去找阿影。”
如今恕馆内大部分影卫都曾是卓影的属下,倒也不是他们不惧怕邢辰牧,只是鸣影宫怎么也算是卓影的“娘家”,他们作为娘家人,出了事自然要站卓影这头。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挪步子。
又过了一会儿,馆长匆匆迎了出来,这才打破了僵局。
到底是有年纪与阅历在,馆长一眼看出两人间其实只不过是普通的两口子吵架了,拦着不让他们见面反倒永远好不了,他挥了挥手让那些人都去忙自己的,又让耿芜领着邢辰牧去东院找卓影。
恕馆馆长是与卓影义父一批的影卫,当初馆长离开影卫军时,卓影已当上影卫统领,是卓影亲自将人安排在恕馆。
今日卓影入了武馆后,先是找到馆长,让馆长替他准备两间空房,他与邢辰牧今晚要暂时在此落脚,他知晓耿芜拦不了邢辰牧太久,这才趁着馆长派人收拾屋子的空档,又冷静地调动了十几人,去外头堵着邢辰牧。
待邢辰牧被耿芜带到东院时,卓影所在的那间屋子,屋门早已经紧紧合上,甚至从里头上了锁。
邢辰牧叹了口气,上前贴着门道:“阿影,你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安静了片刻里头才传来卓影的声音:“说!”
邢辰牧苦笑,也只得隔着门解释起来。
这事说来邢辰牧自己也觉得挺冤枉,几日前,星儿登基,他与卓影离开皇宫,打算在銮城逛上几日后再一路往西南方向去游历。
可谁能想到前日两人在逛市集时,他不过是觉得有趣,借着小贩的摊子画了幅糖画赠给卓影,竟就被一旁看着的姑娘给缠上了。
邢辰牧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外貌上看却似只有三十上下,他本就生得好看,经过岁月沉淀后更显出不凡的气度。
那姑娘自称是“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既然看上了他便非要跟着他走。
邢辰牧再三解释自己已有妻儿,对方也毫不在乎,最后还是卓影将人挡开,拉着邢辰牧回了客栈。
原本这事两人都未放在心上,可谁知隔日邢辰牧在客栈大堂又遇上了那位姑娘,彼时卓影恰好去找掌柜的安排车马,并不在他身旁,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再回来时,就见那姑娘稳稳地坐在邢辰牧腿上。
邢辰牧自己也愣住了,他在宫中接触的都是十分有教养的官家女子,完全没想到一个姑娘家会主动扑到陌生男人身上,一时便忘记要将人推开,再一抬头卓影已经在面前,他立刻站起身躲到卓影身后,离那姑娘远远的。
卓影回头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便往外走,虽心中知晓二人间没什么,想起那一幕却依旧忍不住生气。
邢辰牧跟在卓影身后哄了一路,不免庆幸如今他们在宫外,卓影为了他的安危不会离他太远,更不会如之前那般,将他关在鸣影宫外。可当他随卓影踏入恕馆时才想起自己千算万算,算漏了銮城中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恕馆内的众人,如今虽已不如在影卫军时骁勇,保证他的安全却也已经足够。
邢辰牧在门外苦苦解释,好不容易求得卓影开了门,谁知耿芜在这时去而复返,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二位爷,门外有位姑娘找。”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邢辰牧浑身都僵住了,小心地侧头去看卓影,不料卓影在此时勾了勾嘴角,笑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走,出去会会她。”
耿芜只觉得那笑冻得他浑身发冷,见那二人已经朝外走去,只得赶紧跟上。
人是来找邢辰牧与卓影的,没他们的吩咐,恕馆内众人不敢轻易放她入内,直到见那二人出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那姑娘一身藕色劲装,腰上别着一把短剑,长发高高束起,显得英气十足,若非她执意缠着邢辰牧,卓影或许还会觉得她十分有个性。
“你是恕馆的武师?”姑娘一见邢辰牧,立时双眼放光,喜道,“那正好,我爹乃是永年馆馆长,公子娶我正合适。”
永年馆也是銮城的一大武馆,比起恕馆的低调,永年馆近几年规模一直在扩大,吞并了几间小武馆,颇有要力争銮城第一武馆的架势。
邢辰牧看向卓影,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才颇有些骄傲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一介书生,真正厉害的是我家这位。”
那姑娘眯了眯眼,凝视卓影半晌,忽然开口问:“那如果我能打过这位......夫人,公子可愿意带我回家?”
她这话一出,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众人再看那姑娘时的眼神便仿佛是在看一将死之人。
邢辰牧没忍住笑出声来,确认道:“你真要跟我家阿影比试?”
姑娘见他如此,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瞪了眼:“公子可别看不起人,我虽为女子,可自幼跟着我爹学武,永年馆内的武师可没几人是我的对手。”
“那只能证明永年馆内的武师太弱。”一直未开口的卓影这时淡淡道。
“你——”
“男女力量上到底是有区别,别说我恃强凌弱,这样吧,我就站在这,二十招之内,姑娘若是能让我移动步子,便算是姑娘赢了。”卓影走到院子中央站定,“但若姑娘输了,烦请不要再打扰我与夫君。”
“夫君”二字轻轻落下,邢辰牧只觉心脏都停摆了一瞬,接着又迎来了激烈的跃动。
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两人已经相守了二十余载,卓影对他的影响竟还是如此之大,一句话便能令他意乱情迷。
邢辰牧一个恍神间,那姑娘已经拔剑攻过去,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剑中带着些微怒气,招招拼尽全力,可当二十招毕她才发现,卓影非但没移动步子,甚至连剑也未拔,仅以剑鞘便挡下了她的所有招式。
“这怎么可能......”姑娘看着自己持剑的手,满脸不可思议。
邢辰牧上前抱住卓影,对面前呆立之人道:“阿影是我结发之妻,其实就算今日姑娘赢了,我也断不会抛下他迎你过门,但愿赌服输,还望姑娘今后再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姑娘在自家武馆娇蛮惯了,十五年来头一次对一名男子一见钟情,心中自然不甘,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实在拉不下面子反悔,最后只能胡乱点了点头,扭头便跑了。
见他离开,邢辰牧扭头看向卓影,软了口气道:“阿影你看,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不能冤枉我。”
卓影没理他,只抬头对众人道:“今日打扰各位了,你们都去忙吧。”
说完抬步便要回屋,邢辰牧如今已经不是皇帝了,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拉着卓影的手跟着他走,边走边逗着卓影跟他说话。
直到他们走远了,耿芜还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汪修诚上前皱眉道:“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该不会是看上刚刚那姑娘了吧?”
“胡说什么呢你。”耿芜无奈,牵起汪修诚的手,“那姑娘长得没我家小九好看,功夫也没不如我家小九厉害,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汪修诚笑着甩了甩他的手,没甩开:“你怎么越老越油嘴滑舌了。”
两人闹了一阵便去继续教那群孩子,汪修诚也没再追问耿芜在想什么。
其实耿芜只是想起了一件一直被二人忽视的事,用过午饭后,他寻了个借口,避开汪修诚,独自又去了趟邢辰牧与卓影所住的东院......
三日后,汪修诚与耿芜照例早起,不多时便听外头的院门被扣响,耿芜对汪修诚道:“你去看看外头是谁。”
汪修诚不疑有他,转身便向外走去,在门前站定,他向外问了声:“谁啊?”
“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汪修诚立刻拉开门,惊道:“二位爷怎么这时过来了,快里面请。”
卓影依旧是那副装扮,带着帷帽,邢辰牧站在他身侧,却是没有急着入内,而是指挥着身后众人,将大箱小箱的物品全抬入院中。
汪修诚看着那箱子上的红绸愣神:“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待那些搬东西的人都撤走,卓影才牵这邢辰牧入了院子,对还未看明白的汪修诚笑道,“受人之托,我是来下聘的。”
“下,下聘?”汪修诚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乎答案就在口边,可他又有些难以置信。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被拥进了熟悉的怀抱,男人在他耳畔低声道:“是啊,下聘,前几日我才想起,相处数十载,似乎我们都还欠着彼此一个名分,小九,我娶你,或者你来娶我,我也想与你结发,从此生同衾,死同穴。”
“我们不是早都已经......你怎么还惦记这些......”汪修诚嘴上这么说着,却仍忍不住红了眼。
“答应我,让我明媒正娶,将你迎进家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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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修诚与耿芜都已经没有家人,但在恕馆众人的坚持下,婚礼依旧十分隆重,连邢辰牧与卓影都特意在銮城多停留了一个月,参加他们的婚礼。
这夜,二人早早便被赶回了新房,耿芜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汪修诚手中。
汪修诚明白他的意思,双颊染上了一抹红云,他的手臂从耿芜的臂弯穿过,将酒移到唇边,慢慢饮尽。
合卺酒,原本酒的辛辣似乎都因为这样的寓意而染上了甜。
恍惚间,汪修诚又记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秋日,男人手忙脚乱哄着落泪的他,对他道:“小九,我早就心悦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影八影九在故事的最后终于有了姓名,为了带上一个微微吃醋的卓影,字数超了,我先去睡觉啦~肯定一堆错字,我明天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