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清风朗月的少年打马出燕都,却再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只省病躯一副。
谢松照被风吹得连连咳嗽,最后勒马弯腰咳得眼泪蹦出。
顾明朝收回看着燕都的目光,打马上前给他拍背,“咱们还是坐马车吧这才养好点的身子,眼看又要……”
谢松照拢着大氅,挡着脸道:“我哪里知道,我连这点风都吹不得了……算了,你去找辆马车来吧,咱们慢一点,能在三月末前到就行。”
谢松照感觉喉咙里就像有东西在攀爬,却又落下去,痒得难受。
慢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走,山花渐渐烂漫,谢松照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顾明朝坐在马车辕上沉思,越想越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荆襄九郡,一个假楚王,能顶什么事?需要谢松照出燕都,太子把他留在燕都,他的作用才更大……出来了,不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思及此,他猛然回头,推开马车门道:“谢……”
谢松照正趴着睡觉,随着微微的颠簸晃动着青玉色的发簪,顾明朝关上门,喃喃道:“越发嗜睡了……”
想了半晌,忙招呼尤达道:“尤达,还有多远到南郡?”
尤算了下,道:“公子,咱们走得慢,约莫还有十来天。”
顾明朝低声道:“派个人快马加鞭赶到南郡,找个好的大夫候着,我要一进城就看到他。”
尤达瞟了眼马车,顾明朝道:“怎么,白拾闲了,没有给你讲规矩了?”
尤达一愣,赶忙低下头,道:“卑职知错,这就去安排。”
顾明朝看着他的背影气闷,偏头看着影影绰绰的马车门,又看了眼被云遮住的太阳,呢喃道:“春天都来了,这光也这么好,怎么会再出事呢……”
南国最近乱得很,君平回到安阳,打乱了南国的出兵布局,南国的军队就这么突兀的陈兵在滏阳关前,江宁和江行之熬得眼圈儿漆黑,整日里都在排兵布阵。
安阳里的王公大臣也捉急得很,君平回来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
南国安阳,永宁宫。
正殿里跪着个娇弱的姑娘,梅花纹纱袍在这仲春时节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上首凤座上的萧皇后雍容华贵,怜悯地乜着她,轻声道:“菱归,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姐姐到底在哪里?”
梁菱归欠身道:“回娘娘,妾,不知道。妾自长姐出嫁之日起,连一封往来书信都没有,更遑论见过。”
萧皇后说话滴水不漏,就和当初英王说的那般,“菱归,君平不同于常人,她是和亲公主,是为了两国结秦\晋之好才和亲的。现在陡然失踪,不仅仅是事关她自己,更关乎着南国声誉,连带着你以后出嫁,也是……”
话留三分有韵味,留给梁菱归想。
梁菱归低头沉思了半晌,再次欠身道:“回娘娘,妾亦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妾确实从未见过长姐。若是妾见到了长姐,一定会立即禀报告知娘娘。”
萧皇后道:“好,这样才是好孩子,落晖,给姑娘斟茶。”
梁菱归起身,又欠身道:“妾,谢过娘娘厚爱。”
萧皇后道:“一家人,说什么谢。本宫算着日子,你今年也该办及笄礼了,本宫物色了不少世家子弟,竟然没有能配得上你的。叫本宫忧心……”
梁菱归不敢接话,又不得不接话,只得道:“娘娘千金之躯,怎么能为了妾的区区婚嫁之事忧心,妾心难安,妾这就回宫为娘娘抄经祈福。”
萧皇后看着她,微微笑道:“难为你有这心,也不枉费本宫将你养大。落晖,在本宫这永宁宫拨出来个院子,给菱归姑娘住。”
梁菱归又欠身道:“娘娘喜静,妾住下来,怕是会搅扰娘娘的安宁……”
萧皇后道:“当是什么事儿,原是为着这个。菱归,本宫膝下子女少,你又孝顺,算是本宫半个女儿,本宫甚是喜欢,莫非……”
萧菱归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道:“这是娘娘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来,妾欢喜得很。只要娘娘不嫌弃妾年少轻浮,脏了您的眼睛,妾就厚着脸皮住下了。”
萧皇后摆摆手道:“落晖,去给姑娘安排。”
落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婢子便上前领着梁菱归往西厢去。
萧皇后抚着鬓角道:“安排下去了吗?”
落晖福身道:“婢子都安排好了。”
萧皇后指尖捻着牌子,道:“太子如何了?”
落晖道:“今儿先生们都夸了太子殿下,陛下很是高兴,还特地去看了太子。”
萧皇后微微笑起来,道:“本宫知道,他是最争气的。”
落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引得萧皇后都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了?跟了本宫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落晖跪下叩首道:“娘娘,婢子自小是就跟着您,知道您的安排,但是,这个梁菱归,婢子实在不放心她。”
萧皇后道:“担心什么?担心本宫年老色衰,梁菱归却正值妙龄,担心她宠冠六宫?”
落晖低着头,默不作声,默认了。
萧皇后拍着她的肩膀道:“落晖,不可能的,陛下子嗣多,多在公主,皇子不过是本宫之子罢了。再说了,咱们国公府不是可不是空壳子。”
落晖道:“君恩飘渺,婢子担心的不过是娘娘不顺心,又要委屈自己。”
萧皇后道:“这宫墙里,那个不委屈?本宫已经是皇后了,委屈……算得了什么?”
落晖刚要说话,传唱声让她脸上神色尽收,慢慢起来,躬身退到一旁。
“陛下驾到——”
萧皇后也不行礼,只支着头道:“陛下,今日缘何这般早?”
南帝拾级而上,看着鬓角已生白发的萧皇后,轻声道:“一个君平罢了,哪里值得你再费心?”
萧皇后道:“陛下,不是君平值得我费心,是陛下你的大业。君平逃回,三军将士如何能师出有名?”
南帝道:“那你就怎么断定梁菱归这般重要?万一君平……”
萧皇后摇头道:“陛下多虑了,这事还是交给我罢,陛下且安心。”偏头看着落晖道,“落晖,拿上来,给陛下过目。”
南帝坐到一旁,道:“什么东西?”
萧皇后道:“君平逃回来的原因。”
南帝目光一瞬间就犀利起来,落晖捧着精致的檀香木盒子,跪下道:“陛下,这是魏贵妃的双手并眼珠子。”
盒子里并不是血淋淋的残肢和可怖的眼珠,南帝看着盒子略有点不适——
黑檀木的盒子里铺了层红丝绒的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恍若当初娇嫩,葱白似的十指,丹蔻艳丽,两颗眼珠子也安静的躺在一旁,黑白分明,不仔细看的话,倒有几分像路边的乱石子。
纵然看着没什么,但是这恶臭味,便是用香料腌上半个月,也是直冲脑门,南帝忍住恶心,道:“皇后,这是……”
萧皇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陛下,您可知道,魏贵妃为了能扳倒我,不惜勾结外敌,以梁菱归被我毒害为由,骗君平逃回。诚然让君平出嫁这是我安排的,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兵之际霍乱朝纲。那我便留她不得。”
南帝摆手道:“难怪朕今日压魏家,魏家半句话都不敢说。唉,行了,落晖,拿下去喂狗罢。”
萧皇后指着案几上的牌子道:“陛下,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梁菱归住下了吗?”
南帝颔首道:“这事朕知道了,朕会解决,你早些歇着吧,瞧你这身子……”
萧皇后道:“去罢,别在我这里了,我要眯一会儿,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南帝看着她阖眼,心底微微叹气,慢慢踱步出来,瞧着天色都暗了,昏黄的落日带着点紫色,打在这宫墙上,颇有他们年少时游园时的模样。
落晖领着他到了西厢,梁菱归愣神地看着南帝,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磕头道:“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南帝道:“行了,起来罢,取酒来。”
落晖福身退下,关上院子门时在门缝里看着南帝有一瞬的错愕,南帝的背影,恍若当初,可惜她的娘娘鬓角已被流年染白,好生不公平啊……
回去的路上,落晖提不起半点兴致,她的娘娘啊,怎么就在这宫墙里过了二十八年了……那个国公府里的娇纵郡主,怎么变成了现在城府深沉的皇后呢……
西厢里。
梁菱归终于捋顺自己的舌头,道:“陛下,您在妾这里饮酒,怕是不太合规矩。”
南帝道:“你觉得你姐姐为什么会回来?”
梁菱归额角冒汗,道:“妾不知道……”
南帝从袖子里摸出来个牌子,扔给梁菱归,道:“那你看看这个。”
梁菱归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后宫妃嫔侍寝的牌子,绿头牌。
梁菱归恍若青天白日遭雷劈了,结巴道:“陛下,陛下,妾,娘娘,皇后娘娘说,妾是娘娘的半个女儿,在永宁宫是为了尽孝的……”
南帝看着她,抿了口酒,道:“这宫里,居然还有跟朕一样的……你居然还信她的话。”
信与不信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必须相信,父亲不能临幸养女……
南帝道:“要是朕没有记错,她已经说了十三个女子是她的半个女儿了。”
梁菱归连连叩首道:“妾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妾没有见过姐姐!”
南帝道:“现在没有你可以选择的余地了。你住在这里开始,她就没打算用你了。够狠心吧?朕也常常怨恨她心狠……”
一杯又一杯,酒香铺满了西厢院,南帝并不算温柔,像是例行公事,毫无动情可言。
披衣走到西厢院,下弦月的光辉漫出天际,直直地洒到人间来。
叫他想起来他们的初见,那是的萧皇后还是国公府的郡主,明艳得像是安阳上空的太阳。
一见钟情的两人各自谋划,一场盛大的婚礼让两人得偿所愿,可惜登上这个皇位,坐到龙椅上,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