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事额上虚汗连连,如芒在背,突然叫一声,“大人……”
苏南琛侧头看他,郑无事跪拜在地,苏南琛慢慢踱步过去,“郑别驾,你,这是做什么?”
郑无事端端正正的三跪九叩,“大人,下官此前一直有此意,但您先是将大小姐嫁去了燕都,现在又将二小姐嫁给了谢松照,下官本来已有罢官归乡之意,今日得闻此言,如闻喜乐!”
苏南琛坐下偏头看他,“郑别驾早有此意?何意?”
郑无事额头发麻,口舌却已经缓过来了,“大人,这些年来,桂阳郡一直都是您的一言堂,我等一郡官民,都为您马首是瞻。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苏南琛现在也不急着去看顾明朝了,只想把郑无事这事给理明白,“从来没有人说过,哪怕是提上一嘴。”
郑无事没有犹豫,立马搬出下一个理由,“燕都里承德帝失德,太子软弱,大臣勾心斗角,哪里比得上咱们桂阳郡?上下一心,虽未挑明,但大人您想一想,您在桂阳郡的这些年,可有人跳出来反对?有人但您去燕都觐见?”
苏南琛目光犀利,两人都瞪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看穿,郑无事没有半点闪躲,直直的望着他,“大人,下官肺腑之言,望大人明鉴!”
苏南琛道:“现在,你说说看,怎么办?”
郑无事指着外面道:“封锁桂阳,向燕都递折子,说谢松照病重,我等护送他回燕都,请燕都派人迎接,届时我等伺机而动。”
苏南琛道:“那顾明朝呢?杀了吗?陈国现在屯兵陈留虎视眈眈,一旦内乱,陈国打进来,谁都讨不了好。”
郑无事头脑发昏,“大人,非也,这顾明朝就是稳住陈国的一颗棋。”
苏南琛转着扳指,“一个弃子,也配?”
郑无事心头微微一松,都说到这里,下面自然水到渠成,“陈国的摄政王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我们给他一个有利可图,而且不用出兵的局面,他一定会答应。”
苏南琛不屑道:“就这一个理由,一个好处?顾长堪会心动?”
郑无事缓缓松了腰间的力道,“大人,当然不止这一个,但不用出兵就不用背负后世的指指点点,这个诱惑已经足够大了。”
苏南琛摇头道:“不够,至少对我而言不够,这个完全不足以撼动我。天下只有利益可动人心。”
郑无事笑道:“大人,我们有能撼动顾长堪的利益,而史书这一个,是陈国杨太后最心动的条件。”
苏南琛也笑,却不过是提了提嘴角,“郑别驾,你方才还说是陈国摄政王,现在怎么又是杨太后?”
郑无事心头一紧,没想到苏南琛思路如此清晰,到底是这地方转圜得太生硬了,喉结上下滚了下,“大人,陈国当家做主的,可不止是顾长堪。”
苏南琛道:“女人不知足,后宅都已经是她们的天下了还不知足,还非得跟男人在朝政上抢。”
郑无事没有附和,“大人,这位杨太后最是循规蹈矩,垂帘听政都是大臣上折子奏请的,她最在意的就是天下人的看法,后世的评说。只要先开出这个条件,不愁她不答应。”
苏南琛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素来聪明的郑别驾这般天真?”
郑无事头一次感觉到了来自苏南琛的压迫,“大人,她要天下,可她更在意清名。”
苏南琛道:“不,她最多的就是控制得了朝堂,军方,那就是顾长堪的天下,顾明朝才是陈国的掌陀人。”
郑无事坚持道:“大人,杨太后的影响力远比您想的大,出兵涉及到粮草,赋税等一系列的事情,这些都掌握在杨太后手里,这不就是不相上下?”
苏南琛气势微微下沉,郑无事乘胜追击,顺着他的心意道:“大人,所以这次的事情,表面是跟顾长堪谈,实则是要跟杨太后谈。”
苏南琛声音平缓下来,“诚然如此,可若非顾长堪对皇位没有兴趣,这数十年间,他随时可以篡位。他连屠族这事都做得出来,区区一个史书记载,他会放心上?他真的要出兵,杨太后能拦住他?”
郑无事肯定道:“能。杨太后和顾长堪平分秋色,顾长堪如果敢擅自出兵,那杨太后会断他粮道以示警告,这种时候,杨太后绝不会放任他撼动自己的权威。”
苏南琛慢慢起身,走到郑无事面前,将他扶起来,“别驾,此事事关重大,不由得本官掉以轻心,难免对别驾……”
郑无事适时截住他的话,“大人,您说这话就生疏了,下官都明白,要是您轻轻揭过,下官才要怀疑大人您是否有这心。”
两人在恶臭熏天的正堂上相谈胜欢,苏夫人冷笑的看着他们,“我就睁着这双眼睛看着你们!”
苏南琛将脚边案几上的茶水端起来,折过身,矮身蹲下到她面前,将茶送到她嘴边,“夫人,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比如让循己来陪你……”
苏夫人癫狂的笑起来,“她半点用处都没有,我不要她陪,你杀了她吧!”
苏南琛将茶举过她头顶,手上一斜,茶水顺着她脸颊滚下,“好啊,看在咱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我就如你所愿,等她回来,我就送她来陪你。”
牢里阴湿,霉味扑面而来,缠绕而上,谢松照弯腰跪在这阴暗无边的地牢里,顾明朝坐在他面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得人阴森可怖。
虚弱的咳嗽声在牢里蔓延,听得人心头颤抖,顾明朝单膝跪在地上靠近他,轻声道:“你这个雍昭侯,实在不怎么样。”
谢松照低头轻轻抽气,“顾明朝,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吗?我爹去后,谢家就走了下坡路……”
顾明朝展开手上的条\子,“这个,会吧。”
谢松照眯眼看了半晌,笑道:“明朝,你好天真啊,事关边疆,就算是我的手书……林浥尘和江宁也不会相助的。”
顾明朝将笔塞进谢松照手里,“总要试试才知道。谢侯爷,您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谢松照突然看着门口的微弱烛光道:“明朝,我自认待你不薄,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背叛我?从一介侯爷变做区区一个太守的属官……”
顾明朝道:“我想再不受嗟来之食。”
谢松照颔首,两肩微松,锁链轻响,“是……原来如此……”
“问出来什么了?”苏南琛从黑暗里走出来,郑无事跟在他身边。
谢松照道:“大人,您想知道什么?不妨自己问一问。”
苏南琛不了解谢松照,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顾明朝身上,“侯爷知道什么?”
谢松照道:“本侯……什么都不知道。”
苏南琛笑道:“好,没想到谢侯爷这般有骨气,那……”
顾明朝双手将条\子捧着呈给苏南琛,“大人,您看。”
苏南琛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完,眼睛笑得眯起来,“好,极好,郑别驾,你看看。”
郑无事接过来一看,眼睛一亮,连连称赞,“好主意啊,大人,只要这事成了,陈留和滏阳都不会出兵,等咱们兵临城下,北疆出兵也来不及,燕都就是囊中之物。”
短暂的兴奋过去,苏南琛头脑清醒起来,“谁可为使?”
这话一出,郑无事笑脸收起,顾明朝低下头,苏南琛不可能让他们踏出桂阳郡的大门,一来不放心,二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出去。
顾明朝先拍了个马屁,“大人手下人才济济,哪里会愁区区一个使节。”
郑无事思量了下,道:“大人,一个好找,但四个难寻。”
苏南琛琢磨了下,也有点发愁,慢慢踱步出去,郑无事突然在平地上脚滑了,摔下去又爬起来,接连摔了三次,被顾明朝扶了一下才站稳,都引得苏南琛回头道:“别驾怎么了。”
郑无事干笑道:“无妨无妨,就是下官这脚,不小心打滑了。”
苏南琛心里挂着事,没说什么,背着手又往外走了。
顾明朝捻着手上的条\子道:“知道怎么写吗?”
谢松照咳嗽了两声道:“写了有什么好处?”
顾明朝环顾四周,“给你被子。干的。”
谢松照手腕无力的拖着笔,“原来不只是五斗米折人腰,这区区两床被子也能压弯人的脊梁……”
顾明朝右手搭上他的脖子,“不止,这世上能让人摧眉折腰的东西……多了。”
谢松照落一笔咳两声。
顾明朝弯腰将他扶起来,借机快速耳语,“他之前果然没有打算真的让你娶苏循己,只想要骗你来杀,我们主动入局,消解了他一部分疑心,但还远远不够,以后你还得受苦。”
谢松照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来,颔首道:“多谢。”
滏阳关。
江行之将心间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解道:“将军,这……这是有诈的意思?”
江宁抿嘴皱眉,短促的应了一声。
“这何处有误?”江行之看得头疼。
江宁拿过来,指着上面的“先考先妣之祭”道:“谢松照有两对父母,每次写这个,他都会写‘先妣及生父母祭日’这是习惯,现在武宁侯的祭日也将近了,他素来尊崇武宁公,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江宁道:“如此说来,谢侯爷有难,咱们可要出兵相救?”
江宁冷静的将条\子折起来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