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朝摁着被微风卷起边角的纸,“一人固若金汤,两人则易生疑。”
谢松照在纸上划拉着指尖残留的墨,“不是没有人试过离间计,但没有成功的。等你回了临淄,万不可随意用离间计。”
顾明朝到底年轻气盛,没有完全听进去谢松照的告诫。
谢松照接过归鸿端来的热茶抿了口,“其余倒没有什么了,你且静待一日,我送你回临淄。”
燕都,殷府。
沈延跪坐在书房里听殷别尘训斥,“我本以为你经此一事,能警醒了,更沉稳了,哪里知道你还能做出这事,你!枉为我的徒弟!”
沈延猛的磕头,“老师!我是真心求娶祁二姑娘!”
殷别尘气得都坐不住了,起身绕下来,指着沈延就是一顿痛斥,“沈不言!你是把脑子留在了桂阳?!祁家是什么?祁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良娣,你还敢求娶祁家老二?你有几个胆子?!”
沈延梗着脖子,“老师,两情相悦本无错,我真心求娶,并无其他意思,如果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那什么还能自己做主?”
殷别尘恨铁不成钢,“但凡你是在祁良娣入宫之前求娶,我都不会阻止你!”
沈延满脸通红,据理力争,“老师,沈家早就没落了,这一辈就我一个。我没有高官厚禄的想法,平生只两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与她同老!我一向视老师为父,求老师成全!”
殷别尘心口梗着气,顺不下去,“我若非视你如子,何必苦苦规劝你?!”
沈延眼里突然就包满了泪,“老师,您怕大周再出一个谢家,您怕外戚干政,就算是谢家这样忠心耿耿的,您也怕,怕臣强主弱,怕有朝一日会重现司马昭篡魏之事!老师!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下他们,相信一下我?相信一下太子!”
殷别尘脸色难看至极,“相信?怎么相信?太后随随便便就能制造出八王之乱,先帝死因不明,谁知道是那个出的手?!”
沈延挺直了身子,“老师,先帝毒杀太子,废嫡立庶,废长立幼,太后此举……并无不可!”
殷别尘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混账!”
沈延被打偏在地,又翻身爬起来,“老师!这究竟错在何处?”
殷别尘呵斥道:“你说错在何处?!今日他们能自作主张,来日!他们就能谋权攥位!”
沈延撑着地站起来,“老师,学生此前一直相信您的话,甚至是奉为圭臬!但学生这一次在桂阳,学到了很多,其中有一个就是谢家的忠!”
“你见过他几次?!你了解他多少?!你就敢说他忠,敢为他担保?!”殷别尘失望地看着这个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关门弟子。
沈延毫不退让,“老师,学生不敢说别的,就只敢说,谢松照,他一直为了太子在谋划!学生找到苏循己时,她已经被人教过话了!”
被教过话了,那就是局,谢松照设的局,有一个罪女做夫人,谢家不会让他葬祖陵,就为了栓住沈家……
殷别尘声音低下去,“一时忠,一世忠,一代忠,能让大周中兴吗?”
沈延又跪下去,“老师,一人忠不能,一家忠不能,一代人忠也不能,但他们薪火相传也不能吗?”
殷别尘颓然的坐回去,“不言,你没见过八王之乱,不知道它的惨烈,你真的以为是太后为了大周的百姓收手的吗?”
沈延呼吸一窒,“史书记载……”
殷别尘苦笑,“史书?我为什么怕,因为谢家的权势改变了史书的记载。当年若非是群臣力阻,大周只怕会比现在更难。”
沈延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向来不予置评,只默默听着。
殷别尘看着眼前浮现的八王之乱的燕都,轻声道:“当年为什么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被八王之乱牵扯到的无辜死去的人太多了!经过这一件事,大周微见苗头的中兴骤然断开!”
殷别尘一说到这事就激动起来,他盼望多年的中兴,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中兴!昙花一现!他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泣涕涟涟。
沈延以前不懂,他踏进这局,看到大周日暮西山的真实面目,看到无数国家脊梁为了中兴蝇营狗苟的算计着。他最初不屑于此,他以为挺直背也能做到,名传百代,芳留千古。等他看到了苏循己的时候,他终于醒悟,大周已经满目疮痍,他们想要的中兴,只能将身以赴。
可是老师的担忧他还是不明白,他不懂,忠臣不能掌权以正天下,那他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大周中兴是他们的理想,那封侯拜将就不能是他们的想要的吗?
殷别尘沉声道:“不言,君权只能掌握在主君手里,绝不能被臣子所夺,所分。”
沈延不想再争辩这个问题,他和老师之间已经出现了分歧,他们之间这个问题是谈不拢的,老师的经历绝不会让他妥协,而他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也不愿意将就。
沈延轻声道:“老师,您这么说,就还是不同意我娶祁二姑娘。”
殷别尘斩钉截铁的道:“对。娶她并无助益,反引猜忌。”
沈延叩首道:“老师,照您这么说,祁二姑娘不能嫁人了。”
殷别尘生气的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她嫁人不嫁人与你没有干系!”
沈延陡然起身,身子踉跄了下,仍旧不影响他的愤怒,“老师!我愿意为大周付出一切,包括这条命!但她,我非娶不可!我只要跟她执手一生到白发!”
殷别尘看着执迷不悟的学生头疼,“她到底有什么好的?非娶不可?这燕都贵女不好?这天下名门闺秀不行?”
沈延坚定的看着他,“除了她,谁都不行。”
殷别尘冷笑,“哼,只跟她执手?你府中难道没有姬妾?”
沈延笑起来,半边脸肿着实在算不得风流倜傥,眼睛却是及其漂亮,“没有,我自游园遇见她,旁人在我眼里都是枯骨。”顿了顿,又骄傲道,“我说过,但有功名在身,便上门求娶!如今正是时候!再说猜忌,学生认为,太子心胸宽广,不会因为此事而猜忌于臣下!”
殷别尘怒吼道:“汝非太子,怎知太子心性,太子现在不会猜忌你,那以后呢?”
沈延倏尔抬手,指着南方道:“谢松照做的局,给太子的链子,还不够吗?有这个时时惊醒我,我只会小心谨慎,不会行差踏错!”
殷别尘见劝他不听,恼羞成怒,“好,你要娶,我成全你,你以后出去,就别说是我的徒弟!”
沈延愣在原地,手缓缓放下,眼泪猛的掉下来,“老师……”
殷别尘别过脸,“别叫我老师。”
沈延手指颤抖的摘下腰上的玉佩,捧在手上,扑通跪下,“学生沈延,与老师想法不同,谋划之道亦有偏差……”沈延泣不成声,“今日,自除名谱,再不以殷阁老弟子的身份自居。沈延,叩谢阁老这些年的教诲,往后不能在您膝下尽孝,您要保重好身体……”
殷别尘眼睛里也全是泪水,死死咬着后槽牙,学生和老师的想法已经不能合在一处,留着……也没用。
沈延将玉佩交给书案旁的侍者,再三叩首,“老…殷阁老,沈延,告退!”
殷别尘将玉佩放在身后的格子里,转身时已经看不到沈延的背影了。
陈国,临淄。
再美的人也会看腻,再多新鲜的玩意儿也会觉得无趣。
顾长堪兴致缺缺的看着温孤绛都的舞曲,偏头看了看叶混,叶混背上冒出汗来,“王爷……”
顾长堪招手让他上来,附耳轻声道:“你,你待会儿说,安义死了的事,不尽要我听到,她也要听到,声音不能太大,不要刻意。”
叶混:……你脑子\有病吧?
但他不敢说,只能回答,“是,王爷。”
顾长堪笑着道:“行,下去吧,自己看准时机说。”
叶混:……你脑子\是真有病!
顾长堪拎着金瓯走下去,轻轻牵住温孤绛都的手,“绛都,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会跳舞。”
顾雨垣在一旁瞪大着双眼,“娘跳的真好看!就像……九天嫦娥落人间!”
惊鹊赶忙接话,“世子殿下真会说话,都把公主夸害羞了。”
顾长堪将温孤绛都拉到怀里,将金瓯凑到她嘴边,轻声道:“来,美酒美人,缺一不可。”
温孤绛都轻轻抿了一口,余下的酒顺着脖颈蜿蜒流下,在胸脯聚成一团,又洇入衣裳。
小厮躬身进来,在叶混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叶混脸色一变,疾步上前,“王爷,王妃。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顾长堪松开温孤绛都,慢慢走下亭字,叶混故意压低声音,却好像是因为焦急而迫不及待,“王爷,郡主没了!”
这话如雷贯耳,温孤绛都脸上的媚笑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叶混还微微偏头看了下温孤绛都,又跟顾长堪“私语”,“王爷,群主被太后娘娘拿来做花肥了,说是皇家血脉,尊贵的很,很配她的花……”
顾长堪侧目看了看面无表情温孤绛都,毫不在意的道:“做花肥就做花肥了,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她又不是第一次拿人做花肥了。”
顾雨垣看着脸色大变的温孤绛都小脸惨白,惊鹊脑子里紧紧绷着根弦,顾长堪看着余光里平静的温孤绛都感觉没有丝毫的兴致,“叶混,这种事情以后不用再跟我说了,无趣!”
叶混:……你脑子这病得治!咱们王府也不差这个钱!
叶混只敢腹诽,面上还得恭敬的回答:“是,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
温孤绛都拖着僵硬的步子往亭字下走,顾长堪抓住她的手腕,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温孤绛都一把甩开他的手,“顾长堪,我看着你就恶心!”
顾长堪性质陡增,“看着我恶心?我做了什么?绛都,咱们刚才还好好的啊!是不是因为我刚刚不背着你去听叶混的话了?唉,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听,下次我让他当面说!”
叶混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生怕自己翻出来两个大白眼,顾长堪下一个修整的就是他。
温孤绛都看着他的眼睛,恶心的很,吐了他一脸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