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官袍衬得王腊长身玉立,和谢松照一样出自名家,是琅琊有名的美男子。
「下官户部尚书右丞王腊,请侯爷赐教。」王腊提着下摆进来,拱手道,「太后,王爷。」
顾长堪欣喜不已,身子前倾道:「守意,怎么现在才来。」
王腊躬身道:「王爷,臣方才算了笔天下的大账,故而来迟。」
顾长堪随意的指了指谢松照道:「守意,但有何问题,尽管向侯爷询问,本王相信,侯爷一定会为你答疑解惑的。」
顾明朝以前不知这人深浅,只知道周太子对他非常欣赏,一度想把他留在燕都,当时不觉明厉,现在倒回过味来了,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全身而退,只是同僚被杀,算是给了个警告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事,回来之后还得了重用的人,怎么能是泛泛之辈。
王腊走到谢松照面前,拱手道:「侯爷方才说,您身后站着的是六十万周国百姓,是十万万陈留兵士,是大周陛下和太子,这虽不假,那侯爷可算过账?」
谢松照抿了口茶,挑眉道:「什么账?」
王腊从袖子里拿出个折子,放在谢松照案几上,「谢侯爷,陈留十万兵士,每月所需的净粮草就需要五十万石,而且这还是自耕自给的情况下,若是开战,恐怕粮草……」
谢松照伏案大笑,「纸上谈兵……书生果然误国!」
顾明朝丝毫不震惊,谢松照随口胡扯的本事他从不怀疑,谢松照什么都能输,气势不能输。
王腊冷笑,「请侯爷指教,在下如何误国了?纸上谈兵不假,但这粮食所需乃必须的,不用纸笔算,那用什么?」
谢松照拍案而起,「王右丞,赵括纸上谈兵损失了四十五万兵士,当今天下,谁禁得住四十五万兵士的损失?别说折了四十五万,就是五万都得向天下谢罪!」
谢松照不跟他说正题,就问纸上谈兵的后果他能不能承担,这个看似轻飘飘的问题就这么被变成了大山,压在了王腊身上。
这个问题转圜不了,也没有谁承担得起,顾长堪不肯放弃王腊,可惜念书太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而杨太后跟他已经到了分权的时候了,他们之间的想法再也不和以前一样和而不同了,只能自己想办法。
王腊沉住气道:「侯爷不妨听我算完这笔账,再论断这是不是纸上谈兵。」
谢松照指着殿内的陈国官员道:「诸位,放才王右丞说,纸上谈兵不假,现在却还要算这笔账,诸位,这纸上谈兵的东西,谁要听,可尽去听,谢某出身将门,不屑于听这等言语污耳!」
此话一出,王腊更难得到支持,王家世代公卿,以文墨文明于世,而江左谢氏不同,他们文武并齐,尤其是武将居多。这么一论,王腊的账显得无足轻重。
王腊半分不惧,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谢侯爷,粮草不济之下,陈留之兵焉能为你一人出动?周国皇帝和太子又岂不会计量得失?谢侯爷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谢松照摸着腰间的玉佩,眼神轻蔑地道:「王右丞,我周国皇帝是我姑父,太子是我表弟,太后是我姑祖母,皇后是我姑母,林帅、江帅是我挚交,北疆守将之一是我堂弟。敢问王右丞,是不是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谢松照出入陈国如入无人之境,最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而他一个病秧子,实在不足为惧。
杨太后慢慢圈着茶盏转,「谢侯爷,权衡利弊之下,周国真的会选你吗?」
谢松照随手拔出来身后侍卫的剑扔到地上,「太后不信,尽可来试。」
局势陷入僵局,谢松照的气势实在不能让人忽视,谁也不敢轻动。
谢松照嗤笑,「王右丞,何不一
试?」
王腊不肯服输,「谢侯爷,周国没有这个兵力,您就是一枚棋子。」
谢松照仰天大笑,「唉,王右丞,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陈留兵拨出两万,滏阳尚有兵甲二十万,再拨出三五万,兵临临淄城下,尽可足矣。何劳权衡利弊?倘若谢某不幸丧命于此,那这就是陈国的灾难。」
王腊冷笑,「谢侯爷真看得起自己,人之一死,不过轻如鸿毛,谢侯爷……」
谢松照掷杯于地,朗声道:「谢某一死确是鸿毛,但于陈国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
杨太后终于出声了,「谢侯爷,哀家不大明白这灭顶之灾……」
谢松照笑道:「陈国东面常有海贼侵袭,不得安宁,水师又不如我荆州之兵,北面虽无代北虎视,但兵力却分散在边境线上,难以聚在一起。倘若我周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恐非陈国所能承担。」
谢松照说的隐晦,但在坐的位高权重的人哪一个听不明白。
陈国兵力不足这是内部才知道的事,毕竟在外人眼里,陈国的摄政王顾长堪杀人不眨眼,抬手间就能灭了一个国家,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兵力匮乏的国家。中文網
谢松照的眼神震慑力也是十足,令人不敢直视。
顾明朝将面前的果子都扒了皮,放在碟子里,搁在谢松照茶盏边,拎起娟子来擦了擦手,轻声道:「谢侯爷,兵力分布素来是一个国家最隐秘的东西,您知道得未免太详细了。」
谢松照回头看着他,「我的好徒儿,真是怎么都教不明白你。我白费了一片心将你放在太子宫里。」
杨太后目光一凛,顾长堪手上晃着的金瓯也停下来了,王腊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当时在周国时,周太子埋下的线,现在被扯出来了,直接勒在了他的脖子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顾明朝目光故意在王腊身上停了一瞬,又收回来。
杨太后眼见都讨不到好,也没有别的可以再说了,挂上了笑脸,「诸卿,都退下罢。谢侯爷,馆驿已经打扫妥当了,请暂去歇息。」
谢松照瞥了眼顾明朝,笑着转身走了。
慈盈宫的大门关起来,自家人就该说道说道了。
杨太后转了转指上白玉,「王右丞,爱家信得过摄政王,也信得过你,这么个离间计,哀家还是看得出来的。你也先退下罢。」
王腊头脑清醒,心知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姜还是老的辣,谢松照这一手实在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顾长堪看着顾明朝就火大,「杨云阔,咱们还算是同盟吧?」
杨太后尽量稳住语气,「顾长堪,我何时说过我们的盟约作废了吗?」
顾长堪忍无可忍的把手上的金瓯扔出去,酒水溅了顾明朝一袖子,「杨云阔!我没有说过让他加入我们!你今天步步退让是何道理?你说说看!」
杨太后眉头紧锁,「明朝,退下。」
顾明朝心下冷笑,拱了拱手道:「臣遵旨。」
杨太后将手边的茶泼下去,「顾长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发什么疯?!」
顾长堪冷笑着抹去脸上的茶水,「杨云阔!你为了可以给顾明朝一个身份,你丢了陈国的脸!你知道吗?」
杨太后使劲儿拍了下扶手,「顾长堪,我们都已经年近半百了,我们寿数能有几何?陈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了,我们总要给他打算!」
顾长堪呸了声,「杨云阔,谢松照教出来的人,我不放心!你们文人经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忘了吗?」
杨太后指着谢松照那杯盘狼藉的案几道:「顾长堪,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你看看谢松照是怎么对顾明朝的,你
真觉得顾明朝会真心把他当先生?!」
说到这个,顾长堪就觉得自己懂了,完全明白,气势都足了,「你个木鱼脑袋能懂什么?!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感受到顾明朝有多恨谢松照!你看温孤绛都,她有多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太后气得头疼,「你和温孤绛都那是什么?那是灭国屠城,那是百死莫赎的罪孽!她从一个公主,变成你的阶下囚,变成你的奴婢,她要是不恨你,要是轻而易举的揭过这事,我才要想看她的脑瓜子是怎么长的!」
顾长堪:……这话好像反驳不了。
顾长堪双手挥动,想要憋出点什么话。
杨太后拍桌道:「他要是恨谢松照,恨得想啖他肉,那以后怎么借谢松照的名头?!怎么能说得过去,我们是把顾明朝送到周国去拜师求学?!」
顾长堪失踪觉得杨云阔太过于急功近利了,以至于昏了头,不管不顾的,「杨云阔,你只考虑了你想要的结果,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过程正常吗?啊!」
杨太后偏头,叹了口气,又揉了揉额角,「顾长堪,那你告诉我,谁,透露了我们兵力的布置?谁?之前只有王腊才去过燕都,而且和周太子的交情不浅,那我都没有怀疑他,你告诉我,是谁?!」
顾长堪气结,双手一摊,「杨云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杨太后摆手,「行了,别说了,我决定了,我要改立新君,顾明朝是不二人选。」
顾长堪气得跳脚,「改立的人选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
杨太后直接拒绝,「不行。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就是韶州的废太子。」
顾长堪双手撑在杨太后面前的案几上,「他是废太子,如何不行?!他以前学过为君之道,不比顾明朝好得多?」
杨太后皱眉道:「他不配为君,便是成了君,只怕也是周之幽王,商之纣王。便是建文都比他好!」
顾长堪揉了揉眉心,「不就是他喜欢美人吗?这有什么?我听说他当年的功课做得都很好,先生……」
杨太后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是咬死了这事不松口,「课业就是门门得甲,我也坚决不用他!此人,比之幽王而有过,较之纣王,纣王都要甘拜下风。」
顾长堪突然笑起来,「杨云阔,我以为你有多心胸开阔,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被太子惦记了,这有什么?现在你也冷了他这么些年了,他……」
杨太后差点掀了案几,「顾长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