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张府后, 张明畅兴冲冲地去找关月照,张贤宗则进了书房。
甫一落座,他脸上的笑意褪得精光, 沉声道:“去叫奴公子来。”
随从恭声应是。
这左相府内,上上下下都知晓, 张明奴虽然是左相的长子, 然而因生母出身低微且早逝,不仅赐名低贱, 连称呼都当不起一声“大公子”,只称其为“奴公子”。
虽是主子,却又时刻提醒他是奴,矛盾又讽刺的很。
张贤宗打开公文批示, 过得两刻钟左右, 忽觉得头痛欲裂。他随手撂开笔, 往后一靠,轻轻摁压着额穴。
门外适时地响起一道声音, “老爷,大公子给您喊了歌姬抚琴。”
张贤宗道:“进来。”
一抹窈窕的身影抱琴走入, 柔声喊:“相爷。”
张贤宗随意扫了眼,对她的花容月貌并不在意, “可会弹《云海幻月?》”
关月照道:“回相爷, 奴婢略懂此曲。”
张贤宗抬手往旁一指,“去,弹段试试。”
关月照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相爷的书房极为明敞, 左侧设琴室, 以珠帘做隔, 方便左相在休憩时听曲解闷。
关月照进入侧室,摆好琴,调好音,纤指搭上琴弦,轻拢慢捻,阵阵舒缓的琴音,婉转连绵地响起。
张贤宗阖眸假寐,眉宇渐渐舒展。
关月照偷望了眼,见他没有开口,便愈加卖力地弹奏。
不多时,门外有人禀道:“老爷,奴公子到了。”
张贤宗:“进。”
张明奴推门而入。
他穿着一件茶色素袍,身姿挺拔,面容英隽,气质内敛。仔细瞧,眉眼与张贤宗有三分相像。
琴音依旧,如珠落玉盘,悠荡起伏在书房中。张贤宗与张明奴的低声叙话,便被理所当然地吞噬无迹。
张贤宗问:“裘昭那边可有消息?”
张明奴道:“暂未。”
“没用的东西。”张贤宗神容随和,言辞却毫不留情,“此等小事都办不好。”
张明奴不显惊惧,恭首道:“待我忙完手头的事,便亲自去逮回裘昭,定不会再让父亲失望。”
张贤宗不置可否,转而问:“都办妥了?”
这话没头没尾,张明奴却知晓,他问得是北疆军队中,那盘庞杂紧密而至关重要的棋局。
张明奴道:“按您的吩咐,该搭上线的人都已搭上线,只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定远侯府置于死地,永无翻身之日。
张贤宗问:“后续呢?”
张明奴道:“您放心,都已处理妥当,绝查不到京城来。”
张贤宗勉强颔首,“成败皆在此一举,切不可疏忽大意。”
张明奴作揖,“明奴知晓。”
张贤宗问:“关于崔家,你了解多少?”
“簪缨世族,家风甚严。”张明奴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张贤宗无声一笑,“世人都道奸者佞也,殊不知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狡猾之辈。”
既能左右逢源,亦能进退有度,无论局势如何,到最后都能独善其身。
然这世界终有黑白之分,怎能容许人一直游移在边界?譬如当下,崔家已作出了抉择,便容不得他再心慈手软。
张贤宗道:“崔家有什么地方能入手?”
张明奴道:“我查过崔家的情况,二房、三房均入仕,行事谨慎,无隙可乘。倒是大房的崔士达,他掌管崔府的产业,平日虽慎于接物,然而他悄悄在外置办了一名妾室。”
张贤宗尾音轻扬,“哦?”
张明奴道:“说起来,他倒还算聪明,这名妾室亲眷早逝,无牵无挂,按常理来说,不会为他惹来任何麻烦。”
张贤宗:“继续。”
张明奴道:“红杏出墙来,艳色似血染。崔家大爷撞见妾室与情夫偷情,愤怒之下失手杀了二人,随后又毁尸灭迹,在崔老太傅的帮助下隐匿逃亡。”
张贤宗道:“以崔老太傅的行事,恐怕会亲手将崔士达扭送官府。”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你我,又有何人能知?”张明奴道:“只要让崔士达知晓,是崔老太傅护了他便可。”
张贤宗并未多言,“此事速办。”
张明奴道:“是。”
短短时间内,父子俩便拟定好一出针对崔士达的计谋,神态之稀疏平常,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甚至会以为他们在聊明日天气如何。
殊不知,关月照却“看”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她自小生在花楼,不仅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更在招呼各式各样的客人时,刻意钻营了一门巧技——读唇语。
她坐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张明奴,透过稀稀落落的珠帘,本只是余光无意地瞥过,却在“看”到对方提及崔家时,逐渐上了心思。
崔家,是崔二公子的府上吗?
想起那位皎若皓月的公子,关月照不由神思微动,聚精会神地注意帘外“动静”。待一场对话下来,她看似凝神抚琴,实则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相爷要借崔家大爷来打击崔二公子!
虽知晓张氏父子不将她放在眼里,更料不到她竟会读唇语,但关月照仍胆战心惊,不敢露出丁点蹊跷。
张明奴很快便离开书房,关月照继续留下弹琴,直至夜色初显,张贤宗才道:“琴技尚可,去外面领赏。”
领过赏赐,关月照却提不起劲,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
是该装聋作哑,当做不知此事,还是,还是……
荒谬的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便被她狠狠否决。她虽是花楼女子,但也知晓左相张贤宗在京中的一手遮天。张府常设家宴,往来的无不是朝廷命官,偶尔有稍微难啃点的硬骨头,也会在威逼利诱下,迅速归入张家阵营。
朝廷命官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小小歌姬?她虽然惦念崔二公子,却也非没脑子的蠢货。
关月照打开桌上的荷包,抖出里头的银锭,数了数,已抵得上她在府中半年的月银。
她回想起半年前在云溪竹径遇雨亭中,与崔二公子及其表妹的偶遇,公子清贵,少女娇俏,二人气质登对,默契非凡……
她呆了半晌,忽而一笑,心道:便这样吧,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费劲遏制住心底的蠢蠢欲动,正脱了衣裳打算洗漱,张明畅却径直推门进来。
女子娇软雪白的肩头闯入眼里,张明畅甚至忘记来意,眼中浮现欲念,二话不说,将人压在桌子上……
云雨停歇,张明畅搂着关月照倚靠在床头,笑嘻嘻地问:“我听说你下午表现甚好,得到我爹的奖赏了?”
关月照捋着耳后的一撮长发,娇声道:“公子既已知晓,又多余来问我?”
张明畅摸着下巴,又笑了两声,“我就说,你琴技出众,必能讨我爹的欢喜。”
关月照的笑容微滞,又听他道:“我爹近日犯了头疾,需听琴才能缓解,刚好你擅长弹琴,明日起,你便搬去他院里,方便他随时召唤……”
关月照的神色渐渐麻木,而张明畅毫无所察,还在兴致勃勃地道:“我再给你添两个丫鬟带过去,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用干,专心伺候我爹就行……”
关月照顺从地应了声,眼中却分离出一种截然相反的自嘲。
呵呵,她习惯了。
从父母将她卖进花楼的那天起,她便习惯了被人当成玩物、弃如敝屣的生活。从一个男人的怀里再到另一个,都是替人暖床,有什么不同?此番也一样,不过是从张明畅手里,再去他爹……
关月照突发奇想地捂住嘴,轻轻呕了声。
张明畅问道:“怎么了?”
关月照忐忑地道:“公子,奴婢的月事好像迟了……”
张明畅本能地皱眉,“你没喝避子汤吗?算了算了,明日叫大夫来把把脉,有了就赶紧拿掉,赶紧将身子养好些,父亲那边还等着你去弹琴呢。”
关月照扯开唇,笑容却惨淡,“好,都听公子的。”
*
谢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崔府众人的生活依旧。
谢氏忙着打理内务与照顾慕晟,努力让自己忙碌,方能少惦念些在清心庵中的侄女。
崔夕宁婚事暂妥,恰好崔夕蓉与崔夕彤年岁渐长,便开始带着她们学琴棋书画。
崔夕珺比起往常安静不少,常去陪陪祖母说话,极为偶尔的时候,竟也会去谢氏院中抱抱小慕晟。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除了崔慕礼。
不管用多少汤药,他的脸色都仍旧苍白,眸中难见往日从容,留下的唯有深不见底的沉寂。
乔木与沉杨见了难免心酸,他们二人都知晓能治好公子病的“良药”是何,然而……唉……
实在没办法,沉杨便在京中到处搜罗古书古画,试图用这些东西来讨公子欢欣。
这日下午,沉杨抱着几卷古画回来,见崔府门房正语气不耐,跟一名戴着兜帽的女子说话,“都告诉你了,不成就是不成,你说破天了都不可能。”
他没在意,正想跨门而入时,却被对方急急喊住。
“这位公子!”女子追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绝色脸庞,“你还记得奴家吗?”
沉杨是护卫,除去身手矫健,还需记忆过人。他见对方颇为眼熟,随即在脑海中翻出与对方仅有的两次见面。
她是跟在张明畅身后的那名歌姬。
他皱着眉道:“你来崔府有何事?”
关月照道:“奴家有事,想亲口告知崔二公子。”
沉杨想也不想地回绝:“公子不便见客,你回去吧。”
眼看他越过身要走,关月照顾不得其他,边追边压低声音,“奴家有关于张家的重要消息要亲口告诉崔二公子,麻烦你替我通传一声,若错过了消息,崔家便会惹来大祸,到时候你便是懊悔也来不及!”
沉杨顿住脚步,见她神色凝重,无半分轻浮后,斟酌着道:“你先跟我来。”
*
关月照在偏厅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计划落空,不可能见到崔二公子时,门被人由外打开。
崔慕礼背光而立,颀长俊挺,高贵冷然。
关月照眼眸倏亮,朝他婀娜福身,“崔、崔二公子。”
崔慕礼用余光淡扫过她,跨过门槛,径直走到主位落座。
关月照愣愣地看着他,半年未见,崔二公子仍风姿斐然,仔细瞧,却比记忆中要寡淡许多,犹如明珠蒙尘,整个人晦暗许多……
崔慕礼道:“沉杨说,你有重要消息要亲口告诉我?”
关月照回过神,轻道:“是,奴家有关于张家的重要消息想告诉公子。”
崔慕礼向来不爱废话,“说。”
关月照本准备了满腹的话语来说服他,此刻却只能尽数吞回去。她在对方冷冽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敛容正色。
她道:“奴家月照,是左相府中的一名歌姬……”
她将自己读懂唇语,无意间探得张氏父子谋划的事道来,偷偷抬眸观察,却见对方面色无波。
“崔二公子。”关月照跪倒在地,伏低身子道:·“奴家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有半字虚言!”
崔慕礼问:“你是张明畅的人,却来向我投诚,关月照,你意欲为何?”
关月照心口一跳,忐忑地道:“自左相升迁宴上与公子初见,奴家便对您惦念不忘,心里盼着,若能有机会到您的身边,哪怕只是扫地送水,此生都无憾矣……”
她深情地望着他,眉眼含着三分楚楚可怜,三分翘首以盼,还有四分的仰慕敬佩。
她生得绝色,媚态天成,寻常男子或许会迷失在这种低微却带着完全臣服的柔顺中,而崔慕礼却只半掀眼皮,冷冷地道:“关月照,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关月照轻咬下唇,双眸盈动泪光,“公子,月照不求名分,只求能跟在您身边……”
“与其说一堆没用的废话,倒不如提出切实的要求。”崔慕礼道:“别让我觉得在跟一个蠢货做交易。”
做交易?
她鼓足勇气问:“是因为您的表妹容不下旁人,公子才不肯收我?”
崔慕礼有轻微恍神,破天荒的没有无视,反而道:“我既心悦她,自然不会让她难过。”
关月照如吞了黄连般,从头苦到心里。羡慕,真是羡慕啊,若她也出身清白,若她也……
滚烫的胸膛逐渐变凉,她抹去眼泪,坚定地道:“作为交换,奴家想离开京城,以全新的身份到别处生活。”
“诺。”崔慕礼道:“若消息属实,会有人来接你。”
关月照离开后,崔慕礼静思许久。
果不其然,他刚表明态度,张贤宗便想方设法地往崔府泼脏水。
大房,大伯在外养得妾室……
崔慕礼正欲起身,忽见沉杨闯进门外,惊慌失措地喊:“公子,不好了!”
崔慕礼皱眉。
沉杨道:“安插在清心庵的女护卫以信鸽来报,说表小姐发现了端倪,如今正去找慧觉师太给她剃度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