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妙如比之前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她周围, 依旧没有过多的交谈,但谢渺不傻,从细微处察觉到她与普通尼姑们的区别。
不提最基本的相貌身高, 只说她步伐轻快,动作敏捷,且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那不像是寻常干活留下的薄茧,倒像经年累月, 干体力活或练武留下的厚茧。
纵观清心庵, 大家干得都是些清扫洗衣的活,虽辛劳,却与繁重没有关系。
谢渺甚至无意间见到妙如在踩滑一脚,即将跌倒时,仍能扭转身躯, 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 稳稳地落回地面。
……
谢渺很难说服自己,妙如只是个普通的姑子, 即便她向清心庵的弟子们打听过一圈, 都没找出任何蹊跷。
她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试探试探妙如。
每一所正规的庵庙都设有藏经阁,清心庵亦不例外。最早谢渺要求干活时, 慧觉师太提议让她去藏经阁整理书籍, 被谢渺一口回绝。
整理书籍这种文雅的活,怎能算是吃苦修行?
如今谢渺改了主意, 主动提出要去藏经阁, 慧觉师太受了好几人的嘱托, 自是满口答应。
比起寻常的屋子, 藏经阁要更为深阔。它有三层阁楼, 每层近一丈高,沉木书柜直接砌在墙里头,密集而规整的格间塞满了新旧不一的经书。
谢渺要做的是将弟子们归还的经书放回原位,并取出后日师太们讲经所需的书籍。
相较于打扫洗衣等体力活,谢渺整理书籍称得上是手到擒来。
她向管理藏经阁的师姐了解个大概后,便开始整理书籍。因书柜过高,阁里备着梯子,方便随时取放高处的书籍。
谢渺环视了一圈,将梯子搬到书柜中间架好,又悄悄在角落里塞上两个软垫。
接下来便是守株待兔,看妙如是否会接招。
安排好后,谢渺反倒静下心,专心地整理起经书。
到午膳的点时,藏经阁的师姐请谢渺一道去用膳,谢渺本想答应,忽然又改口:“我还不饿,师姐先行去吧。”
师姐并未坚持,叮嘱她注意安全后便离开。
谢渺瞄了眼外头的天光,正当午,大家应当都在用膳,若妙如真有问题,注意到她缺席后,便会借机来此与她一起干活。
希望她……
谢渺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移回书籍,重新投入到其中。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谢渺敛眸,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她努力遏制着转身的冲动,在心底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谢小姐。”
略微耳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却并非妙如,而是妙容。
谢渺轻快地回首,“妙容,你怎么来了?”
妙容双手合十,面容维持贯来的平静无波,“我要找本经书。”
谢渺问:“你要找哪本?我来帮你。”
妙容摇摇头,“你不用管。”
谢渺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知晓她行事果断且沉默寡言,便没有多劝,由她自己去了。
妙容慢条斯理地找起经书,期间还帮谢渺指明了还书的位置。渐渐地,谢渺心底浮现一丝异样。
出现的虽不是妙如,而是妙容,但她们俩……
谢渺安静片刻,拿起一本书走向梯子。
妙容看似在找书,实则暗暗注意谢渺,见她走到梯子前,提着裙摆,似乎要攀梯而上时,忍不住喊道:“谢小姐。”
“嗯?”谢渺若无其事地望向她,“怎么?”
妙容道:“你爬过梯子吗?”
谢渺道:“未曾。”
妙容走近她,伸出手道:“我来。”
换做往常,谢渺兴许会接受她的帮忙,此刻却不然。
她浅笑道:“无碍,爬个梯子而已,我小心即可。”
妙容见她不肯退让,便主动扶住梯子,“你上去吧。”
谢渺道了声谢,扶着梯子一格格地往上爬。待爬到高处,她用余光瞄了眼软垫的位置,接着便轻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旁边的位置。
够着够着,她的右脚不小心踩空,整个人立刻失去平衡。伴随着惊呼声,她手中的书被扔飞,满脸惧怕地往下坠落——
一抹灰色身影凌空而起,轻松地跃高接住谢渺,随即足尖在书架上轻轻一踏,借力缓冲后,舒徐而稳当地落回地面。
方才的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妙容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保护动作,待她意识到不妙时,事情已成定局。
谢渺:……
妙容:……
妙容率先松开手,面色僵硬,哑口无言。
谢渺同样没说话,先理好了衣裳,才冷静地问:“谁派你来的?”
既已露馅,妙容也不再伪装,干脆利落地道:“我是周三公子的人。”
此时此刻,藏经阁门外,恰好赶到并听到这句话的妙如,差点爆出一连串的粗话:……他娘的!崔二公子的人怎地如此阴险!明明身份暴露了,却拉她家主子出来当替死鬼!
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是场合不对,真想跟崔家的护卫干一架,反正主子们变成情敌,护卫间也不用客气!
妙如摩拳擦掌间,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谢渺道:“所以你主子所谓的放下都是假话。”
周三公子说了什么话,妙容当然不知晓,但她点头表示默认。
门外的妙如死死扒住门框: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渺心如明镜,问:“也是他叮嘱慧觉师太,编出什么三月一剃度的说法来搪塞我?”
妙容再度默认。
门外的妙如气得直掐大腿,无声地骂骂咧咧:好你个崔家护卫,明明是两家主子共同使坏,你却都推到我家主子身上,无耻,狡诈,坏透了!
谢渺话语一转,又道:“你是周念南的人,想必妙如便是崔慕礼的人。”
妙容:……
门外的妙如:……
“他们阻得了我一时,莫非还能阻得了我一世?”谢渺不怒反笑,带着股决然地道:“没人能改变我出家的主意。”
妙容稳了稳神,道:“谢小姐,公子只是担心您在庵中过得不好,所以才……”
谢渺打断她,“去回禀你家公子,我在这里住得很好。”
妙容道:“您本是官家的小姐,在庵里却要洗衣清扫,手上都长满了冻疮,莫说公子,便连属下都觉得……”替她心疼。
谢渺反问:“清心庵上上下下,共有一百六十七名出家人,又有谁是安闲自在?”
妙容道:“她们怎能与谢小姐比?您是公子的心上人,公子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都奉给您,何况是眼睁睁见您吃苦?”
“你们觉得是吃苦,我却认为是修行。”谢渺道:“我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你回去吧,叫他别再白费功夫。”
妙容垂首,纹丝不动地站着。
谢渺懒得多费口舌,径直绕过她往外走。
妙容想跟上去,却听她冷声问:“怎么,你还要随身监视我吗?”
妙容无奈地停下脚步。
门外的妙如连忙找地方躲了起来,待谢渺的背影消失,她忙从角落里跳出,指着妙容道:“崔家妙容,你,你也太不讲仁义了!”
妙容毫无愧色,“兵不厌诈。”
妙如撸起袖子,想要与她决个高下,“话不投机半句多,来,咱们用武功说话!”
妙容看傻子似的看她,“周三公子没教过你,事有轻重缓急,择其重者先为之的道理?”
“……”周家满门武将,护卫们自然书读得也少,妙如竟无言以对。
妙容道:“你也看到了,谢小姐心性坚韧,要出家绝非戏言。此番知晓是两位公子在从中作梗,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妙如有种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地问:“谢小姐,她,她该不会是……”去找慧觉师太了吧?
妙容道:“不出意外,是。”
妙如瞪圆了眼,脑中立即浮现两个字:完了。
谢小姐要是真绞了头发做姑子,公子肯定会弄死她!
妙如再无算账的心情,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而妙容也到外面召唤了信鸽。
两名女护卫分别传信给自家主子,崔、周二人几乎同时收到了消息。
崔慕礼听完沉杨的汇报,眸光沉沉,只片刻的渊思寂虑,便道:“备马车。”
沉杨自以为会意,抱拳道:“属下这就叫人备车去清心庵。”
“不。”崔慕礼道:“去宫里。”
沉杨愣住:去宫里?不该是去清心庵阻止表小姐吗?
“公子。”他道:“若晚了,兴许便木已成舟,再难挽回。”
崔慕礼问:“周家护卫可传送出了消息?”
沉杨道:“据江容所言,是。”
崔慕礼起身,双手抄袖,淡声道:“派人去盯着念南,确保他能及时赶到清心庵。”
这话的意思是?
沉杨了然,公子分明是吃透周三公子的性格,算准他会第一时间赶去阻止表小姐,既然如此,公子再去也是多余,倒不如去宫里求见圣上……
一时间,沉杨不知是佩服公子的神机妙算,亦或是可怜周三公子。
唉!
沉杨撇去多余的惋叹,恭敬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马车。”
另一头,周念南也的确如崔慕礼所言,收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清心庵。
近日因圣体有恙,羽林卫异常清闲,周念南得空许多。定远侯夫人本想带他去国寺上香,他却兴致缺缺。
比起求神拜佛,他更相信人定胜天。他想要的东西,自会去竭力争取,岂会寄希望于神佛?
更何况,便是神佛在跟他抢谢渺。
周念南内心充满嗤然,正思忖该如何突破尤和硕的防线时,信鸽带回了左如的消息。
谢渺她竟然——
他几乎捏碎纸条,星眸凛冽,从牙缝间挤出话。
“谢渺,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