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十五年,月十八日,春分时节,京城有雨。
隆冬已过,寒意在一阵阵淅沥的雨声中落下帷幕,春焕发着勃勃生机,乘风走街串巷,在树梢、河岸、农田等地方扎根,悄声息地冒出新绿。
这本该崔慕礼人生中稀松平常的一日。
按照惯例,他在寅时末起身,洗漱用过早膳,搭乘马车去宫中给小皇帝上课。离开前,他路过房门紧闭的西厢房,见里头漆黑一片,仍动静。
时辰还早,她应当还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踏上鹅卵石铺砌的蜿蜒小道,穿过花香弥漫的花园。天际晨光初白,细雨如丝,雾雾蒙蒙。
沉杨撑伞护着崔慕礼上马车,车内已备着取暖的炉子,瞬间驱散寒气。
他解下霁『色』绣竹叶立纹『毛』领斗篷,随掏出一本折子,句栉字比地看了会,忽又合上折子,从袖中拿出一枚莹润暇的绞丝白玉镯子。
这前日子番邦上贡的珍品,他从数宝贝里一眼相中它,纳罕地向小皇帝索要了此。
小皇帝自应允,多问了一句,“崔相想它送给谁?”
崔慕礼笑笑未语。
小皇帝又道:“朕听闻崔相与妻子成亲多年,情寡淡,膝下子。若崔相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告诉朕,朕替她指个平妻之位——”
崔慕礼给他往下说的机会,布置了比往常翻上一倍的课业,成功拧直他跑歪的心思。
童言忌。
崔慕礼淡想:他与夫人的事情,须旁人指画脚。
他将目光放回玉镯,摩挲许久后,将它放回袖中。
还不时机。
以她的『性』格,贸然送礼定不肯收。倒不如等到六月,送作她的生辰礼。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御书房,监督小皇帝学习练字,自己则在一旁批注奏折。
小皇帝遇上难题时,挠挠额头向他请,他便暂且放下中事务,引古证今,慢条斯理地剖析,替他解开疑『惑』。
小皇帝慨:“崔相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难怪十七岁便能考中状元郎。”
崔慕礼的思绪轻飘:那庆元四年的事,距今足有十一年。彼时夫人还寄住在崔府的远方表小姐,得知他高中后,兴高采烈地送来香囊,被他随扔进了库房。
他待不喜之人总不假辞『色』,她亦有例外。谁也料不到,后面两人会成为夫妻,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变了,她也变了。
或许该去翻出旧,试试用记忆唤回她的鲜活生动……
“圣上。”门外内侍恭敬地通传:“摄政王到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随即端坐好,“太傅,摄政王到了,朕能下午再写课业吗?”
摄政王乃宣平侯周念南,与右相崔慕礼共同辅佐小皇帝,私下分别授他文武两课。
比起深晦如海的太傅,小皇帝显然更喜欢骁勇善战、武功高强的摄政王,他前能杀敌致果,后能带自己偷溜出宫,斗蛐蛐、玩赛马,干一有趣又新奇的事情。
不像崔相,除了让他学习还学习!
崔慕礼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彻,抬轻拨,“去吧。”
小皇帝欢快地往外走,门打开后,周念南朝他恭敬作揖,“微臣见过圣上。”
“摄政王需多礼。”小皇帝笑道:“你今日打算我练什么?刀,枪,还……”
两人边说边离开,周念南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崔慕礼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一叠叠的奏折,想必又要处理到半夜才能回府。
哼。
周念南不以为然地想:他装勤快给谁看?不想回府便痛快和离,何苦拖着耗着,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脚步声渐行渐远,崔慕礼重新投入政事。上个月时,小皇帝下达了削藩之令,朝臣们对此众说纷纭,意见不一,诸位藩王更牢『骚』满腹,其中尤以瑞王为甚。
瑞王在西境盘踞多年,坐大成势,此前因崔周两家联合扶持小皇帝上位,瑞王便心存芥蒂。前几日有探子来报,瑞王联合周边军阀,暗中纠集军队,想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兵京城。
清君侧?也要看瑞王有有那个本事。他在东都地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叛军踏进来,他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崔慕礼抽出一本折子,执起狼毫,在空白处写上“已阅”字。门外忽然传来飞奔的脚步声,沉杨仓惶喊道:“相爷,出事了!”
崔慕礼蹙眉,“进来。”
沉杨进门,双眼通红,胸口急速起伏,一时竟组织不出言语。
崔慕礼隐有不悦,“皇宫重地,大肆喧哗,回去后自领三十大板。”又问:“出了何事,细细道来。”
沉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更咽着道:“相爷,夫人出事了,她,她……”
崔慕礼瞳孔一缩,紧紧盯着他。
沉杨道:“夫人在去往清心庵的路上遭遇歹徒,逃跑时意外从山崖跌落,等拂绿找到夫人时,她已了呼吸。”
嗒。
狼毫自他中滑落,浓墨飞溅,桌案顿时一片狼藉。
沉杨磕着头道:“相爷,您快回去看看夫人吧!”
崔慕礼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袍角翻得越来越急。
宫内人见过崔相失态的样子,都在好奇张望。小皇帝更直呼稀奇,对周念南道:“崔相出了何事,这么火急火燎地往外赶?甚至都来跟朕道别。”
周念南道:“找人问问便知。”
两人找到守在御书房外的内侍,后者道:“奴才听着,似乎崔相的夫人出了意外。”
周念南脸『色』大变,一揪住他的领口,“出了什么意外?”
内侍吓得不轻,颤颤巍巍地道:“好像跌落悬崖,人了。”
周念南眼神空了一刹那,人了?谢渺了?谢渺死了?
“摄政王——”
小皇帝刚喊了个名字,便见周念南头也不回地离开,速度快得跟崔相有的一拼。
真奇怪。
他不解地想:崔相的妻子了关摄政王哪门子事?
*
右相府中,众人神『色』哀恸地围在厅前,见到崔慕礼后自动让出路,垂着双退到两旁。
崔慕礼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哭声,从声音来听,谢渺的心腹丫鬟拂绿。
他跨过门槛,望向厅中央,那里摆着一张红丝楠木长台,上头躺着一名锦衣女子,他的妻子谢渺。
他视哭得声嘶力竭的丫鬟,径直走到台前,视线盘旋在那张熟悉的娇容上。
她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鬓角脸颊均有擦伤,发间凝着暗红『色』的血迹。
崔慕礼喊:“夫人?”
拂绿泣不成声,“相爷,夫人她已经,她已经——”
“闭嘴。”崔慕礼冷冷呵斥,顾自牵起谢渺的,触到的却一片彻骨冰冷。
他吩咐道:“夫人怕冷,去给她加床被子。”
拂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夫人都这样了,还拿什么被子?
“还不快去?”
拂绿只得抹着眼泪退下。
厅内空『荡』『荡』的,一人躺着,一人跪着。
“夫人,我回来了。”他如常般道,期盼等得到她冷淡而疏远的回应。
她有动。
崔慕礼又道:“我知你在开玩笑,快起来,我便不跟你计较此事。”
她仍旧有动。
他喉结一滚,凤眸染上猩红,“谢渺,你睁眼瞧瞧我。”
但她反应全,神魂好似消凐在空中,断绝与世间的所有联系。
崔慕礼用脸颊贴上她的背,浪『潮』般的绝望在翻涌,他有许多想说,奈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此时,厅内匆匆闯进一人,看清台上躺着的谢渺后,不说便对崔慕礼挥拳相向。
他目眦欲裂地喊:“崔慕礼,都你干得好事!”
崔慕礼偏身一躲,沉声提醒:“摄政王,这里崔府,望你注意身份。”
“即便金銮殿,老子也敢骂你打你!”周念南握拳透掌,气势汹汹,“你娶了她,却从珍惜过她,崔慕礼,害死了她!”
崔慕礼道:“她我的妻子,死活都与你关,来人,将摄政王‘请’出去。”
周念南冷笑,“你以为我愿意待在你这破地方?它再华贵也只座牢笼,一座囚禁了谢渺七年的牢笼。”
他看向谢渺,眸光变得柔软而悲哀,“谢渺,我带你离开,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他想去抱谢渺,被崔慕礼出打断,斩钉截铁地道:“她便死也要死在崔家。”
周念南破口大骂:“崔慕礼,你这个疯子!”
沉杨与沉桦进门,见崔慕礼跟周念南打得不可开交,忙上前分开两人。
周念南恨恨收,“崔慕礼,你当初明明察觉出我喜欢谢渺,却趁着我远赴北疆时横刀夺爱,你卑鄙耻,枉为君子!”
比起他的激动,崔慕礼堪称冷漠,“夫人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我。”
周念南气急,“我比你更喜欢她!”
崔慕礼讽道:“喜欢她,所以三番两次地讥笑她,当众落她的面子吗?念南,你的喜欢一文不值。”
“你!”
周念南被戳中死『穴』,咬牙切齿地道:“娶了她却多年不闻不问,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门外有人高喊:“夫人来了!”
夫人指的谢氏,她得到消息后便赶来右相府,见到侄女的遗体后,瞬时眼泪洗面。
“阿渺,都姑母的错,姑母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清心庵……”
罢了。
周念南戚惨一笑后扭头离开。
过了会,崔慕礼缓缓走到院中,雨过天晴,明媚的春光落在肩头,驱散他头顶阴霾。
他忽地一头栽倒在地。
——在庆元十五年,月十八日这天,他永失所爱,余生堕入黑暗。
*
有声势浩大的葬礼,有悲恸欲绝的悼念,崔慕礼不顾众人反对,草草将谢渺下葬,彻底坐他与妻子情不和的传闻。
在谢渺下葬后的第五天,他便返回宫中,行若事地处理政事,导小皇帝,与从前别两样。
唯有一点改变,崔相夫人去世后,崔相每日反倒提前离开皇宫,却非返回相府,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旁人猜测:许在外头藏了娇娘呢?看来快相府要有新女主人咯!
唯有心腹沉杨知道他的去处,离开皇宫后,崔慕礼会避人耳目赶往郊外私宅,彻夜陪伴他的妻子谢渺。
错,崔慕礼根本有将谢渺下葬,而寻来千年寒冰床,保持她尸身不变,容颜永驻。
沉杨猜到夫人去世后主子定会发疯,但想到疯得这么彻底。他恐怕世上唯一知晓主子真想的人,面对此景,除去喟叹还喟叹。
夫人死了却像活着,主子活着却像死了。
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崔慕礼来说,谢渺仍旧陪着他,这便够了。
他守在寒冰床前,细心地替妻子擦拭指,替她戴上绞丝白玉镯。
“我第一眼见到它便觉得适合你。”他道:“你信佛后喜欢素净简单的东西,你生得好,不管怎样打扮都好看。”
室内温度极低,除去寒冰床,四周还堆满了冰块。她穿着荼白『色』的衣裙,脸庞比雪还白皙,眉『毛』与长睫结着微霜。
他俯身亲吻她的额间,“夫人,我出去一下,快便回来。”
他来到宅子另一头的密室中,里面有名被铁链锁住,浑身伤的年轻男子,裘珉。
裘珉道:“相爷,我贪财忘义害死了夫人,您杀了我吧,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崔慕礼双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贪财忘义?”
“,我贪图瑞王给的金银珠宝,于联合匪徒想绑走夫人,未料夫人失足跌下悬崖……”裘珉一字不差地复述。
崔慕礼却笑,“吗?”
沉杨适时地压着名妙龄少女走出,她小鹿斑般的双眸盈动水光,一脸不明所以。
崔慕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少女胆怯地道:“小女子名为采莲,乃瑞王世子之妾,幼时曾被人贩子拐走,被卖做农户的童养媳,幸有瑞王世子搭救。”
随着她的语,裘珉瞪圆了眼,喉中干涩比。
她,她小燕子?
崔慕礼道:“这你的哥哥裘珉,你本名裘雁,『乳』名小燕子。”
少女还未来得及认亲,便见裘珉磕头哀求,“相爷,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了她吧!”
崔慕礼道:“慢慢来,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音刚落,一柄利剑从背后刺穿少女的心脏,她口吐鲜血,跌跌撞撞地扑倒,临死前茫然望着兄长,仿佛在问:为什么?
裘珉凄声尖叫,崔慕礼置若罔闻,淡淡地道:“记住,你害死了她。”
他离开密室,洗净一身腥气,重新来到冰室,躺到妻子身旁,侧身轻拥着她。
夫人放心,裘珉,裘燕,瑞王以及他的党羽……我要他们全部都给你陪葬。
*
谢渺过世后的第三个月,瑞王起兵谋反,被崔相及宣平侯以雷厉风行的段镇压。瑞王及其党羽们被就地斩杀,鲜血潺潺,渗进土地,以最残忍的方式告慰谢渺亡魂。
周念南骑在马背上,眺望远处山峦,喃喃自语:“谢渺,害你的人都死了,我为你报了仇。”
一阵风吹『迷』了他的眼,他腾出去『揉』,越『揉』越疼,疼得他掉出了泪。
他身后不远处,崔慕礼身穿盔甲,左持剑,右提着瑞王的首级,俊的脸上满冷酷。
瑞王死后,其他藩王忌惮崔周人的势力,乖乖顺应削藩,大齐自此步入盛世。
谢渺过世后的第四个月,崔夕珺求见兄长,提出要替他聘娶新妻。
她试探地道:“哥,便我那好友盼雁,她和离后一直未嫁,你们不妨相处段时日。”
崔慕礼懒得浪费口舌,直接甩了她两巴掌,“去祠堂跪着,跪到我叫你起来为止。”
崔夕珺被人压着跪到祠堂,那里冰冷黑暗,单独供着谢渺的牌位。
她愤恨不已又计可施,待到三日后,她一瘸一拐地从祠堂出来时,却被告知,苏盼雁被其父火速嫁给了赣州的一名商户鳏夫,而自己也将在下个月嫁往荥阳。
她在极度的震惊中恍然大悟,又哭又笑地道:“哥,你真活该,你才最可怜的那个人!”
吗?
崔慕礼不在乎,他暗中命人去间搜集各能人异士,寻找起死回生之术,试图唤回妻子消逝的生命。
某日,他收到一则消息,称佛密宗有逆转轮回,换天改命之术,请他去询问国寺的了空大师。
在去国寺前,他先见了另一个人。
谢渺死后,拂绿去崔家陪伴谢氏,待谢氏情绪逐渐平稳后,她便打算永远离开京城。
临走前,她转交给崔慕礼一样东西。
“休书?”
“。”拂绿含泪道:“夫人本想在生辰前交给您,想与您下半生各自安好,岂料,岂料……”
崔慕礼静了一瞬,接过休书,平和地放入袖中。
“离开京城后,你打算去哪里?”
“奴婢想去罗城,那小姐出生的地方,她心心念着要回去,奴婢要替她完成心愿。”
拂绿擦干眼泪,向他深鞠一躬,“相爷,奴婢走了。”
她背过身,走几步,身后传来崔慕礼的声音。
“慢着。”
“相爷?”
“告诉我夫人的过往,她来京城前的过往。”
拂绿答应了。
她将谢渺的往事徐徐道来,从罗城到平江,从谢府到孟府,从曾经隐瞒惧怕,到后来麻木习惯的一切。
在听到孟远棠那段事时,崔慕礼心绪激『荡』,呕出一口鲜血,用帕子擦干净后,吩咐拂绿继续往下说。
拂绿迟疑片刻,哭着说出孩子的事。
“夫人曾有过身孕,但那段时间您成日在外,坊间将您跟温少夫人的事传得有模有样。夫人忧思过多,不小心摔下阶梯,在三个月时流产了,大夫说她此生都难有身孕。”
崔慕礼蹙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相爷,您与夫人有过一个孩子,她名叫笙苼,笙箫的笙。笙苼走后,夫人对您彻底死心,这年才不允许您踏入西厢房半步。”
崔慕礼如堕五里雾中,靠着最后一丝清醒,坚持去往私宅,跪在冰床面前。
他捂着心口道:“夫人,我好疼啊。”
疼得快死了。
“你初来崔府,为讨我欢欣而装模作样,我误以为你贪慕虚荣之人。”
却不知你在谢孟府受尽委屈,视我为人生救赎。
“你在鬼泣林舍身救我,我本对你心生好,可过多久,孟远棠来崔府探亲,你们相处亲昵,惹旁人非议。”
却不知你被他胁迫,惊惧之下委曲求全。
“孟远棠离开崔府后,我曾在街上与他撞见,他酒言酒语,亮出满兜子银两,声称他相好的表妹赠与。你们约定好,待你当上官家夫人,定会保他荣华富贵。我差人去问揽霞,她亲口印证了你们在孟府时情谊深厚。”
却不知揽霞亦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孟远棠的禽兽行径。
“崔府落难时,圣上有意替我指婚,你情急之下,挟恩『逼』我娶你,我分明能拒绝,却选择顺水推舟。”
等到成亲那日,他心中隐隐觉得欢喜,故意选择漠视。
“成亲后,你将我照顾的微不至,偶尔会『露』出真『性』情,愈来愈得我心。”
他想,只要她断绝与孟远棠来往,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可他日夜担心的事还来了,孟远棠在两年后返回京城,与谢渺私会数次。他被嫉妒冲昏头脑,当着她的面『射』杀孟远棠,想以此举断绝她所有歪念。
“孟远棠死后,我以为你恨我杀了他,才会对我态度大变。”
却不知她当时怀有身孕,误以为他和苏盼雁有染,多重打击下了孩子。
“夫人,我与苏盼雁什么都有,她父亲私下托我帮她和离,我因在和你置气,便有向你解释细节。”
岂知一步错,终生都错。
崔慕礼捧着她的,泪如雨下,“夫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他生来尊贵,才华横溢,几乎往不利。他习惯坐在高处俯瞰,对她怀有偏见,即便动心也深藏不『露』。他既欢喜她的殷勤,又猜疑她的忠诚,从不肯放低身段,与她推心置腹。在日旷持久的冷战中,他用疏远来伪装焦灼,只敢在醉酒时恣心纵欲。身体的纠缠唤不回她,他便佯装比她更所谓,不愿做先认输的那人。
他将头颅仰得高高,看江山稷,谋百姓生,却忘了平等地看看妻子,他的夫人,他此生的挚爱谢渺。
崔慕礼道:“夫人,我爱你,今生只爱你,从久前便爱你。”
晚了。
谢渺听不到他的爱意和忏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曾经单方面热烈地爱着他,从未得到半点回应。在他心心念着要送玉镯时,她想得与他和离,永远地离开他。
崔慕礼将和离书撕得粉碎,掏出匕首在腕上狠狠划了一刀,随即与她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裳,像一朵盛放中的玫瑰花。
“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
好在冰床温度低,也好在沉杨发现及时,崔慕礼成功得到医治。
他面血『色』,靠坐在床上,腕绑着厚厚绷带,周身阴沉冰冷。
沉杨不由打了个哆嗦,灵机一动道:“相爷,您忘了吗?那名道士说佛密宗能逆转轮回,夫人兴许能起死回生。”
崔慕礼动了动眸,“了空大师。”
“对,昨日您有赴约,了空大师还差人来问了呢。”
崔慕礼翻开被子下地,“备马车。”
“您伤还好,不如……”
“备马车,或者滚,换其他人来。”
沉杨奈照办,待崔慕礼见过了空大师,说出来意后,了空大师道:“右相请回吧。”
“大师知道此。”崔慕礼肯定地道。
了空大师出家人,从不打诳语,“贫僧知晓,但碍难从命。”
“为何?”
“此乃禁术,贫僧不能违背天意。”
“若真如此,佛家又为何要研究出此?”
“传经授道时,难免有僧者误入歧途。”
崔慕礼笑了下,“要我非要入歧途呢?”
了空大师与他素来有交情,叹息劝道:“崔大人,斯人已逝,你该试着放下前尘。”
崔慕礼道:“大师得道高僧,我本不该冒犯,但以大师之见,劝我返回道重要,还这满寺僧人的『性』命重要?”
了空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双合十道:“崔大人,望你三思而后行。”
崔慕礼道:“大师最中意哪名弟子?听?见?闻……”
他念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眸中有血『色』弥漫。
了空大师看出他的杀意,眉头越皱越紧,“崔大人!”
“大师。”崔慕礼道:“请你帮我。”
“即便施以秘,能重新来过的也只有崔夫人。而作为价,你会功德尽失,满盘皆输。”了空大师语重心长地道:“崔大人,你离高位只有一步之遥。”
崔慕礼摇头,道:“夫人能重来就好。”
*
了空大师最终妥协,答应替谢渺逆天改命,谋得一线生机。
可逆天改命并非起死回生,崔慕礼回到私宅,面对的仍一具冰冷尸体。
了空大师让他等,机缘到后,他便能再次见到谢渺。
崔慕礼足足等了十年,在小皇帝成为青年后因病去世,大齐失去君主,众人要推举崔相为帝时,他在夜里消声息地过世。
众人惋惜之余,又想推举宣平侯周念南为帝。想到宣平侯又从皇子中拎了个听的出来,继续摄政为王,辅佐小小皇帝。
……
成为灵魂的崔慕礼飘在空中,漠然地观望一切。待小小皇帝的加冕礼结束后,他飘回私宅,看着冰床上并肩躺着的两具尸体,面容显『露』深深哀恸。
他轻抚上谢渺的脸颊,“夫人今在何处?”
崔慕礼。
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雀跃,仿佛多年以前的夫人……
他陡然失去意识,再睁眼时,身处一座陌生庭院。
院子里有人笑闹,银铃般的笑声中掺杂着『奶』声『奶』气的叫唤。
“娘亲真坏!”
“娘亲坏,那谁好?”
“父亲好,父亲待笙苼最好!”
年轻『妇』人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轻点她的鼻子,故作生气地道:“良心的小家伙,亏我辛苦生下你。”
“您先抢笙苼的糕点!”
“娘亲你怕你糕点吃得太多,以后坏了牙齿。”
“……好吧,还娘亲最好。”
“那再将你的糕点给我一块?”
笙苼忙将剩余的糕点全部塞进嘴里,鼓着两颊,口齿不清地道:“了了,回头叫父亲再给您买。”
谢渺和周围的丫鬟都忍俊不禁,人察觉到,在院中角落漂浮着一抹灵魂。
他痴痴地望着谢渺,以及她怀中名叫笙苼的女童,直到一抹颀然身影加入。
谢渺朝那人招,笑得开怀,“崔慕礼,你快来!”
笙苼跳下地,蹬着小腿奔向对方,“父亲!”
与他有着一样面容的男子,神情却比他柔和温情的多,弯身抱起女儿,用袖子替她擦去唇边糖粒,“笙苼,今天有有气你母亲?”
笙苼道:“有,我乖得,不信您问母亲。”
男子转向谢渺,“阿渺,嗯?”
谢渺道:“还凑合吧,若吃饭时再乖便更好……”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崔慕礼在梦中渴盼多年的幸福场景。
他就此在宅子里“住”下,渐渐知晓许多事情。
如今庆元十四年,谢渺已与“崔慕礼”成亲七年,生下爱女笙苼,人缱绻羡爱,浓情蜜意。
“崔慕礼”唤她为阿渺,谢渺则直呼其名,将“崔慕礼”三个字常挂在嘴边。
崔慕礼看着他们恩爱的一幕幕,心中被惆怅与羡慕填满,灵魂深处偶尔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了空大师做到了,夫人重新来过,幸运地遇见一个疼她、爱她、宠她的“崔慕礼”。
随着疼痛越来越频繁,崔慕礼意识到,他快消失了。
这世界不会再有他,只剩下今生和睦的一家三口。
夜里,他站在谢渺的卧室前,伸想穿过门,不料触碰到,轻松推开了隔扇门。
他惊愕地盯着掌,再抬头时,谢渺已走到他面前。
“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啊。”
崔慕礼被她牵着,顺从地走进屋内,在烛光下仔细地凝视她。有冷漠与疏离,她比记忆中更加丽鲜活。
因为被真切而热烈地爱着吗?
她察觉到他的异常,刚想询问,冷不丁被他拥入怀中。
一个紧到令人窒息的拥抱。
“夫人。”他颤抖着,更咽地道:“我爱你。”
谢渺回抱住他,声音带笑,“我也爱你啊。”
他眼眶热到发烫,却流不出泪水,只能接连不断地重复,“夫人,我爱你。”
他等了久久,终于等到向她坦白情意。
谢渺当他在撒娇,耐心安抚了一阵,进内室替他拿换洗的衣裳,待出来时,崔慕礼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轻声的“对不起”。
谢渺一头雾水,追出去左探右找,走廊上空一人。
奇怪,人呢?
过了半晌,真的“崔慕礼”回屋,谢渺拉着他问:“你跑那么快干嘛,还顺道去换了件衣裳?”
“崔慕礼”一愣,面不改『色』地道:“,我去了趟书房。”
他三言两语套出刚才的经过,眸光一冷,道:“阿渺,我出去一趟。”
他走到院中,环视周遭后,目光停在了某处。
“从你第一天来时,我便知道你在那里。”他道:“看够了吗?看够了便走吧。”
崔慕礼隐在树下,看着冷漠的另一个自己。
“崔慕礼”道:“阿渺今生好,你的出现毫意义,走吧。”
崔慕礼低头看着身体,它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在印证“崔慕礼”的。
夫人好,有他会过得更好。
他笑了笑,任由疼痛侵蚀灵魂,黑暗吞天地。
空中滚落一滴眼泪,砸到地上,成了圆圆的一个小坑。来年春天,坑里冒出一朵丽的雏菊,被笙苼摘下来,戴在母亲的鬓间。
谢渺抱着女儿,不知怎么便流出了泪。
为什么会哭?
谢渺心想,许因为花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