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愈想愈是心里发寒,他此前只想过更易世系后,杨氏地位会被那些从龙功臣挤下去不少,却万万没想过会是这等惊天之变。
刘备不仅是想要变易世系,甚至想要更易祖制!
以刘备的身份,若想要登基,只能是如同光武帝一般奉某位后汉皇帝为皇考,承嗣皇统,这样才能延续汉之国祚。可这样一来,两汉种种制度对于他来说便是不可动摇的祖制。
祖宗之法不可变,这是独尊儒术后的潜规则,因为儒的诉求,便是推崇先秦三代之制,以尧舜之君为帝王榜样,希望回到上古那“天下大同”的社会。
这是孔子整合儒学后定下的不可变易的目标,所谓的今古之争,也脱离不开这大框架,坚持在古籍中寻找支持自己理论的说法。
厚古薄今,便是儒之理念。如今礼崩乐坏,那是皇帝没有遵循祖制,只要好好遵照高皇帝与光武皇帝的祖制来治国,必然能够天下太平。
然而刘备的野望却不止于此,他所想要的,是杨彪等人难以放手的东西。
“元方兄为何不早些与吾言说?”杨彪怒气勃发,不仅是针对刘备,更是对面前的陈纪颇为不满。支持一个注定站在士族对立面的宗室,难道陈纪还想再来一次党锢?
“说了又能如何?难道先还有别的选择?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陈纪笑吟吟的敲了敲案几,开解道:“再说了,就算你想投靠袁本初,难道他看不到这一点?”
杨彪冷声道:“他不一样!”
“所求之利随着身份的变化亦会变动,先何以如此天真?袁本初此时或许不会如魏王般激进,但假使他能坐上帝位,也必然会如此行事!
此时的他是士林之望袁本初,登基后的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只要不是如先灵帝一般沉溺享乐之君,哪个皇帝不想自家天下千秋万代?宦官和外戚不能用了,若不能再将士族压下去,天子的皇位是坐不稳的,这一点先应该比谁都清楚。手握大权的权臣,未必比十常侍和外戚们强。”
陈纪看的很明白,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同一个人,坐在不同位置,其所思所想都会不同。陈群来信中讲那位卫将军说过一句看起来很粗俗的话“屁股决定脑袋”,看似粗鄙不堪,实则一语中的。说好听点便是“在其位谋其政”,指望篡汉后的袁绍还和士人一心同体,未免太过天真。
袁隗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当他想让袁氏在权位上更进一步的时候,士族这个身份也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可以恬不知耻的与宦官攀亲戚,做宦官的帮凶。
士人未必会站在士人这边,宗室未必会抬一手宗室,宦官之后也未必一定喜欢宦官,杨彪还是太过执着于身份之别了。
杨彪并不认同陈纪的说法,他低吼道:“但这不是大汉!”
“是不是大汉,先可无法决定,天下人都认为他是大汉,那他就是,逆大势而动,只会粉身碎骨。”
“大势?若真的如元方兄所言,兖州便不会出现动乱!大势在我等,魏王才是在逆势而行!事已至此,吾也不会再做反复,但魏王会明白的,他会明白如果要四海归心,他该怎么做!”
言罢,杨彪拂袖而去,显然已是怒不可遏。在他看来,陈纪的行为简直是如当年袁隗一般的背叛,还欺骗了他。
若是再谈下去,他担心自己的养气功夫无法保持外在的修养。
“太尉还是不够冷静啊。”
杨彪刚走,一名中年人从里间走了出来,显然是在内旁听多时。
陈纪笑道:“弘农杨氏好不容易走上了天下士族的顶点,片刻风光都未享受过,又岂能忍受被打压的委屈?先素来就不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倒是建公,河内郡准备怎么应对魏王?”
司马防,字建公,河内温县人,颍川太守司马儁之子,出身河内名门司马氏,现任雒阳令。
司马氏虽不比颍川陈氏这等天下名门,但也历史悠久,乃项羽所封殷王司马卬之后,在东汉亦是世宦两千石的高门,被礼金逼得血溅孟津的名士司马直便是河内司马氏之人。
陈纪对司马防本人颇为欣赏,这位雒阳令行事素来一板一眼,方正无私,不管是在公事上还是在闲余时间,始终保持有礼有节有威仪,而像陈纪这种老人,最是注重这些地方。
司马防在陈纪面前持礼很正,不卑不亢的道:“既然陛下已经下诏裂土封王,司马氏自然谨遵诏书,不敢逾矩。倒是魏王会如何对司马氏,这才是有可商榷之处。”
“司马氏也舍不得良田美宅家奴?”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若只是舍而无得,任谁也舍不得。”
陈纪哈哈大笑道:“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有趣。不过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有舍有得,只是得处往往不甚明显,非智者不能见啊。”
司马防一怔,谦逊的道:“请司空指教。”
“阖家保全,传承无碍,可算有得?”
司马防眉头紧蹙,沉声道:“难道魏王真的会因此破门灭家?士林之中自然有荼毒民脂民膏之辈,但司马氏素来清直,家中薄田不足万亩,皆是数百年间积攒而来,为何魏王还要紧盯不放?”
陈纪摸出一封信件,展开来浏览一遍后笑道:“这问题还是用卫将军的话来解答吧。士族自然有良善之辈,或许还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庇护乡梓,抗击匪寇,教化乡里,这些无可否认。
但是就整个士族而言,后汉百余年已经变得非常膨胀,大士族的存在严重阻碍了朝廷政令的实施,庇护了一批豪强的产生,也削弱了朝廷的权威,加大了对百姓的压迫。这并非个人善恶道德的问题,而是从天下来论的根本问题。
若天下要海晏河清,士族必须要受到限制。这并非针对士族,而是包括宦官、外戚在内,他们之中亦有良人,却仍然难以洗清其本身存在带来的罪恶。”
“好大的口气!”司马防瞳孔一缩,忍不住道:“卫将军好大的气魄!宦官外戚已不足为虑,他又想如何限制士族?仅仅靠收缴田地?粗暴!无能!”
陈纪呵呵笑道:“前汉是如何削弱藩王的?推恩令的根本意义何在?众建其国以少其力。于我等而言,若天下皆士,自然很难再出现如袁、杨一般的大士族。这就是天下大势,若强要逆之,便如当年吴楚七国作乱一般,或可有一时之盛况,终将被碾为齑粉!建公啊,时代变了,我等也该做出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