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生殿内,众人皆注视着空中悬浮的巨大镜子,镜中是一个真实的景象。
只见骆蝉衣来到一户人家,手握铜环敲响了院门,她手中捧着什么东西,上面蒙着黑布。
很快,一个男人开了门,说了几句话后,男人脸色大变,掀开了她手上的黑布,突然嚎哭起来。
接着,整个小院子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哭叫声。
堂屋内,大儿子边抹着眼泪边感叹:“她老人家还没想过福,怎么就……娘啊,孩儿不孝啊!”
二儿子抱着沾满血污的藕红色细纹锦衣,更是声泪俱下:“早晚有一天,我要剥了那虎皮,为娘报仇!”
两个媳妇也站在一旁泫然泪下,各自安慰着自家男人。
悲伤与眼泪渲染着整个宅院,却无一人提出去寻老娘的尸骨,也许他们都认为,老虎吃人是不吐骨头的吧。
为了感谢骆蝉衣不辞辛苦送来了老娘临终遗物,他们决定设宴招待,但她果断拒绝了。
于是在骆蝉衣离开后,这一家人便招待了他们自己。
夜风笼月,四下无声。
骆蝉衣站在高高的院墙上,一身青白长衫也隐匿于这黑夜里。
她冷眼看着灯火下那一家人围坐一桌吃饭,像是缅怀,又像是庆祝。
院墙下,白发苍苍的老太委坐在石墩上,佝偻的身形像极了头顶的弯月。
她苍老的声音轻轻念叨着:“他们很久没在一张桌上吃饭了……住在一个院子里,除了吵架,从不说话。”
第二天,两兄弟葬了血衣。
谈不上下葬,只是在老头子的坟边挖了个小坑,埋了,就像种棵白菜那样随意。
自然也没有哭。
夜里,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小土堆,愣了许久,最后慢慢踩上去,踏平了。
第三日,两兄弟打了起来,动静很大,甚至惊动了邻居,左邻右舍纷纷去拉架。
院子里一片混乱,骆蝉衣与老太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望着里面。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皆面无表情。
有一些激烈的字眼越过院墙,钻进他们耳朵:
“老宅”
“田地”
“凭什么给你”
“弄死你”
从前他们只是吵,从没动过手,而唯一的这次动手,竟是想要了对方的命。
老大砍了老二的半条腿。
老二削了老大的半拉脑袋。
邻居们都吓坏了,纷纷躲远。
骆蝉衣的脸色冷淡如水,幽幽叹道:“老鼠吞金,不是因为饿,是贪。”
老太太没有说话,默默转身,走向路的尽头。
混沌的夜色中,她跪在老头子的坟前痛哭流涕,反复地念叨着:“我有罪啊……我有罪啊……”
老太的身形瘦小枯槁,跪在地上仿佛要被吸入这片土地。
骆蝉衣想要上前去规劝,竟不想此时,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瞬间湮灭成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走。
直到她落回到镜子面前,看清眼前一张张的面容,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在镜中,她竟几度忘记自己是在一场测验之中。
“我怎么出来了?”她看向判官。
判官漆黑的双眸依旧落在镜中,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只道:“时间到了。”
她也转头看向镜中,原本的黑夜已经变成白昼。
只见老太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院子中央,那原本是给两个儿子住的,此时却院门紧闭,四周空空荡荡。
而院墙之外,传来大儿子的叫声:“娘啊,你不能这么狠心,你把儿子们赶出来,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啊……”
二儿子也哀苦道:“娘,我以为你真的让虎吃了,只是一件衣服,我和大哥才没有大葬……”
而老太的脸上却清冷得没有表情,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沧桑与悲凉。
不久,身后房屋里走出了一个年轻的丫头,衣着是下人模样,轻轻走到她身边,语气恭敬和气:“婆婆,饭做好了,我扶你进去吧。”
老太太被搀扶着走进房间,镜中的影像就慢慢混沌了,最终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悬浮空中的巨大镜子也瞬间变小,落回到白无常的手中。
白无常垂头看向镜子,念道:“福祉:七十八,灾祸:三十五运气:五十。”
骆蝉衣闻言心头陡然一沉,福祉七十八,竟然没有达标……
可是这样的结果对于老太太来说,已经是最好了不是吗?
她不再纵容两个儿子,晚年不论长短,却只为自己而活,家门空荡却有体贴人在身边,把争吵不休的恶言换成一碗温粥。
她抬眼看向判官,此时判官也正在看她。
他唇边微微勾起笑意:“虽说有些差强人意,但毕竟是头一次,已经很好了。”
她像是吃下一颗定心丸,稍稍安了心,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又小心地问道:“那我,能留下吗?”
“入门考核都不达标,派到那位身边,是去凑数吗?”黑无常面若冰霜。
那位?骆蝉衣又听到了那位,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沉下一口气,便想破釜沉舟,干脆问到底,死也死得明白。
而此时,白无常却抢先说道:“对了,黑无常大人……”
他手持银镜,看似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自己的鬓发,低低地说道:“你当年的考核成绩怎么样来着,我怎么忘了……”
黑无常闻言脸色唰地一沉,一双精致地杏眼凌厉地蹬向他:“你想说什么?”
白无常快速瞥了她一眼,不自然地收起了镜子,气势一下子就灭了:“没,没什么。”
“好啦。”判官看向骆蝉衣:“来画押吧。”一抬手呼来鬼差。
鬼差将一摞纸呈送到她身旁,判官用眼神示意她看。
她接过来粗略地看了几眼,上面都是写鬼差的任务和规范,此时的她不禁喜出望外。
“你觉得可以,就画押吧。”判官坐回到榻上。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她迫不及待拿起毛笔。
这件事她只赚不赔,别说是鬼差了,就算是当牛做马也好过下地狱吧。
她一目十行,扫过每一张纸,每张都画了押,生怕再有什么变故。
判官看着那画过押的纸,点点头,又一摆手唤来另一个鬼差,呈上来一个端盘。
“这是为你准备的,带上它,你便可以去到人间,与凡人无异,里面我存了一些法力,不多,送给你的。”
骆蝉衣拿起那个物件,眸中生辉,这是一个花纹镂刻的银项圈,下坠是一个精美的铃铛,巧夺天工。
她摇了摇,却不响。
她将项圈掰开,想要戴上去。
判官却提醒道:“此物一旦戴上就再也取不下来了。”
“取不下来?”她有些意外,但随即又笑了:“这东西这么精美,那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话说完,东西也戴在了脖子上,低头抚摸着,十分满意。
但她心知一切都不是白给的,听他们的意思,她之后她要面对他们口中的“那位”,也不知是个什么魑魅魍魉。
想到这里,她干脆壮着胆子问道:“判官大人,那我的工作是……?”
判官却微微一笑:“不急,你先回去休整一下,明日你去往人间前来找我,我自会交代于你。”
居然这么神秘,她只好点头答应。
她被安排住在了眀陀殿,与白无常是邻居。
回眀陀殿的路上,她快步赶上了前方白无常,跟在他身旁说道:“谢谢你啊。”
白无常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紧张地环顾了眼四周:“你有病啊,你谢我什么?好像我放水了似的?”
骆蝉衣窘,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谢谢你刚刚替我说话,也多谢你这些天的教导。”
听到此处,白无常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尴尬:“大家都是这么练的,考题内容我可不知道。”
骆蝉衣知道,他所指的是考核内容与练习的毫不相干,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些都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听她这样说,白无常才继续走了起来。
骆蝉衣又道:“不过有件事我还得向你请教,怎么才能把那个老婆婆的福祉提到八十呢?”
白无常淡淡瞥了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道:“那我问你,怎么让忘川水逆流?”
骆蝉衣脚步慢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他也随即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又问:“怎么让人长生不死?”
骆蝉衣摇头:“不可能的。”
白无常轻笑一下,又继续走了起来:“所以嘛,因果相依,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开始,就扭转不了了。”
她跟上他的步伐:“所以,想把老婆婆的福祉提到八十,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事。”
白无常偷偷扫了眼四周,低声道:“别看黑无常挤兑你,她当年抽到的考题也是这个,她的成绩比你差远了,最后老太太都归西了。你要不是这个考题的成绩巅峰,判官大人能当场画押收下你?”
骆蝉衣闻言才如梦初醒,在此之前她还以为自己捡便宜,没想到实情竟是这样。
第二日,骆蝉衣又一次来到修生殿。
判官正在长案后正襟危坐,手握着白玉判官笔,低头写着什么。
“判官大人。”她走近,轻轻叫了一声。
判官似乎早就知道是她,并未抬头,继续写完才放下判官笔,抬眼看向她。
接着开门见山地交代道:“此人名叫陆绝,幼年丧父丧母,无亲无故,你去到他身边,设法取得他的信任。”
这个人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人”吧。
只见判官手中托着一本红皮白地的册子,她在书上看到过,这就是生平册。
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会按照上面的轨迹。
她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幸运:零。
“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呢?”
“之后的事情以后我会通知你。”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她颈上的银铃项圈。
她点头,垂头看向项圈,又问:“那我怎么用法力?”
“你不是会看重明灯,想做什么事,想去什么地方,便用意志去想,便会达成。”
她感到不可思议:“哦?我试一下。”
于是随意选了一样东西,集中注意力去想。
可是半晌后,判官那一头乌黑的半披墨发仍旧纹丝不动,连一根也没有飘起来。
她心里忽然就没了底,难道几日没看灯,这项本事就荒废了?
此时判官微微垂头,揉了揉眉心道:“法力压制的情况下,低级法力的意志是无效的。”
她一惊,这才明白过来,不禁脸上一热,有些发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