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泥土的味道。
陆绝走在泥泞的路上,一手一个土筐,身后还背着个大竹篓,样子有些滑稽。
之前骆蝉衣还在奇怪,为什么在大街上时,老大娘会这么听他劝,让回家就立即动身,原来是他承诺买下所有的梨。
她快步赶了上去:“你这生意血亏啊,一个银锭子就换了两筐梨。”
有趣的是人家老大娘不但不领情,还骂他是个不正经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还有筐。”
她忍不住笑了:“对还有筐,还有筐上的草绳呢,你赚大了。”
他不再说话。
黄昏时候,他们在城北找到了一间破庙。
从没见过这样破败的庙宇,四面走风,神像大头朝下倾塌着,供台七零八碎。
比起香坛落魄,更像是人为破坏的。
“这是哪尊神仙的庙?”她不禁好奇。
陆绝却丝毫不感兴趣,将一筐梨放到她脚下:“这是你的。”
他转身走到窗边,卸下了竹篓,开始整理起地上的干草,再找一个平整的地方铺开。
骆蝉衣顺手抓起一个梨,用袖口擦了擦,席地而坐,随意地啃了起来。
梨是纯正的白梨,清甜多.汁,十分解渴。
她嗦了下嘴角溢出的梨汁,痛快地咀嚼着,眼睛却盯着庙中两个顶梁大柱,若有所思。
上面一方对联被人撕扯得乱七八糟,只依稀留下几个不连贯的字。
上联:符……泽……
下联:法……雷……乾……
单这么看,也看不出是哪位仙家。
当时,判官送银铃项圈给她,说过这里面存了一些法力,但是不多。
她心里就忍不住想如果用光了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伸手要吧,于是悄悄向白无常请教了这个问题,怎么样才能自己生出法力。
白无常当场就骂她痴心妄想,法力的真正源泉是各路神仙受的香火,而只有那种有名有姓的仙家才有自己的庙宇,才能受人间供奉。
而她骆蝉衣,真的是白日做梦了。
她转眼看向供台上坍倒的神像,不禁心生同情,不知是哪位仙家道友,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芸芸众生,竟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此时陆绝抱了一些干草走了过来,蹲在她身边的地上,动作麻利,很快又铺出一个小床位。
仿佛眨眼间,外面的天色就沉了下来。
他起身时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还在举头研究,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他也转头看向那供台之上,淡淡道:“是雨神。”
“嗯?”骆蝉衣正在嗦着梨核,诧异地看向他。
“他的风评一直不佳。”他道。
雨神……
雷……泽……她一下子觉得对联上那些字都印证了这一点。
骆蝉衣又忍不住看向支离破碎的神像,问道:“他做什么了?”
陆绝道:“别人不知道,我和他是私仇。”
骆蝉衣惊得一下子跳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无比严肃道:“别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况且此时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不过一想想他说的私仇,还挺让人哭笑不得的,他一卖画就下雨,还真是私仇。
陆绝的身形僵了一下,垂眼看向捂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湿湿.软软,还透着梨汁的清香气。
一瞬间心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一块石子“叮咚”一声落入平静无波的湖面,激起一层层细腻绵延的涟漪,一圈圈追赶着扩散开。
从没有过的怪异感觉,他神色不自然地向后挪开,垂眼,无言,转身走向自己的草榻。
深夜的月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屋顶透进来,组成大大小小银白的光柱,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破庙中,两个人一东一西睡卧着,两厢无话。
骆蝉衣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伴随着时长时短的虫鸣,意识竟渐渐模糊了。
睡梦中,骆蝉衣梦到自己大头朝下跌进了火堆,脖子以上都被火团包裹住。
直到难受地醒来,她才发觉是真的热,脖子上的项圈像个小火炉一样烫着她。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信任已达到十点,继续努力。”
这声音听上去空灵而遥远,像是通过一个空井传出来的,还有些熟悉,声音的主人她一定认得。
音量并不小,她转头看向陆绝的方向,他连动都没动一样,显然除她之外,旁人是听不见的。
猛然间灵光一闪,她想起那是判官的声音。
信任已达到十点,继续努力……看来判官对她的工作还是很认可的,还特地用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鼓励她,这么一想,心里不禁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房间内突然出现一声巨响,吓得她浑身一颤。
像是屋顶塌了,有什么东西唰唰唰地落了下来。
一阵翻涌的灰尘过后,只见破庙中多出了好几道黑色身影,皆围在陆绝的四周,一把把长刀反射着月亮寒凉的光芒。
“你以为你能躲到哪?”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
陆绝站了起来:“早不来,晚不来……刚睡着。”声音也透着沙哑,似乎有些起床气,语气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小子,杀你还挑你方便?”
陆绝将前襟一拉,抻平了褶皱,顿了半刻,问:“你们要杀我?”
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没有一丝慌乱。
对方粗哑的声音回答:“把东西乖乖交出来,可以留你一命。”
“等着。”陆绝转身从地上将他的竹篓拎了起来,就势要将其打开。
可就在众人紧盯着那竹篓之时,眼前的人居然飞身一跃,破窗逃了出去,连竹篓也没有落下。
陆绝站的地方离窗子至少有三四步远,也许是夜色不明,众目睽睽之下,竟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跑过去,又是怎么撞破窗户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那几个黑衣人反应也不慢,有两个人紧随其后穿窗追了出去,其余三人则转身立即出门。
骆蝉衣有些傻眼,还以为这个陆绝有些本事,要不然也不会坦然地问对方是不是要杀他。
怎料他的本事居然是跑路,而且跑得这么快。
“这个女人怎么办?”那三个人没有出门,而是站在门口,看向了骆蝉衣方向。
骆蝉衣反应过来,立刻赔笑道:“各位,我就是一路过的,大侠们高抬贵手。”
那位声音粗哑的突然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信,喝道:“抓!”
另外两人应声而动,快步冲向骆蝉衣,气势骇人。
她不禁有些发愁,看来又要浪费法力了。
不料她刚要意念发动,突然,庙宇的破门“咣当”一声突然被大力踹开。
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身上背着竹篓,抬腿走了进来,截断了一束束月光柱。
三个黑衣人见状都十分惊喜:“抓回来了?”
可他的身后空空,另外两个兄弟居然没在。
陆绝胸膛微微起伏,解释道:“他们没回来,追我去了。”
骆蝉衣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刚刚估计是把她给忘了,跑到半路,突然想起来才又折回来。
“上!”粗哑嗓气急败坏。
三个人同时拔刀,纷纷朝陆绝砍了上去。
说到底,陆绝不过是一介书生,怎么敌得过这样的架势,骆蝉衣便想立即施法解救。
可当她看到陆绝的身姿时,却不由得分了神,虽然他不会武功,但动作极快,连续数下攻击都被他躲开了,跳上跳下,竟身轻如燕。
“还看?”陆绝一下子跳上了供案,脚边香炉朝他们踢去,一时间香灰扬飞。
骆蝉衣不再耽搁,立刻跑向门口。
“把梨带上。”陆绝被追着气息不稳。
她无语,这个时候他还想着梨,真是没谁了,她只好转回身拎上一筐。
刚走到门外,正遇到了那两个人折了回来,三个人在破庙门前不期而遇,皆是一愣。
她不再犹豫,盯着那两个人,发动了意念。
月色下,两把花白的长刀在离骆蝉衣头顶几寸处戛然而止,两个黑衣人的身形也如冰封一样瞬间凝固住。
片刻后,他们木然地收回手臂,双目失神,像是两个木偶一样走进了破庙里。
很快,里面变得更加混乱,叫喊声,刀锋对抗的尖锐声,乱成一片。
骆蝉衣冲着里面喊道:“陆绝,快出来。”
半晌,陆绝从里面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脸上挂着凝重的困惑,仍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两个人……像中邪了。”
“中邪就对了,我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快走。”骆蝉衣搀扶住他手臂。
陆绝狐疑地看向她。
对视的这一眼,她才看清他的脸上已是鼻青脸肿,往下看,腿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她诧异:“你不是跑得很快吗,怎么受伤了?”
他一手捂着腿上的伤口,另一只手还不忘拎起地上的梨筐:“要是跑得慢,命都没了。”
此时天还没有亮。
两个人在幽深巷子里一路疾行,最终还是选择从树林中绕行,回到了老地方。
“婆婆,婆婆!”
骆蝉衣站在门前大喊。
或许是老大娘正在熟睡,又或许是人老耳朵不灵,许久之后才慢悠悠亮起一条烛光,老大娘探头探脑走了出来。
“是你们,还当是强盗呢!”
老大娘来到栅门前,隔着木栅一眼便看到了陆绝手里的梨筐,神色颇为不悦:“大半夜的,你们就为退掉这筐梨?”
“不不,大娘,有坏人。”
老大娘面露质疑:“胡说,哪个是坏梨?我老太婆卖的梨都是一个个挑的。”
“是坏梨,不是坏人,唉呀!”骆蝉衣被带的嘴瓢,直接接过老大娘手中的蜡烛移向了陆绝的脸庞:“婆婆,他受伤了。”
烛光下,陆绝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呦!这怎么……”老大娘惊呼,立即打开了栅门,“那……那进屋吧。”
她在前面蹒跚领路,边走边感慨:“人呐,一定要正派,不然早晚会惹上灾祸的。”
“是是是!”骆蝉衣应和。
房间非常狭小,一根细细的蜡烛竟然能照亮。
老大娘从棚顶的架子上摸出一个红盒子,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交给骆蝉衣,感慨道:“我自己做的百花油,那会子年轻,能爬山采药,一晃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了……骆蝉衣重新看了看手里的古旧红盒子,这盒药比他俩加起来年龄都大,转眼看向陆绝。
陆绝显然也是听到了,但他毫不在意,从她手里拿过了红盒子,打开便往腿上的伤口抹去。
处理好一身伤口,天也快亮了。
由于房屋太小,床更小,陆绝和骆蝉衣只好把蓑布铺开,坐卧在地上。
陆绝将竹篓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每一样都极其狼狈,很多画都被撕烂了,应该是那群黑衣人在里面暴力翻找造成的。
陆绝蹙着眉头,小心地展开每一幅画,慢慢抚平再仔细拼接上。
骆蝉衣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似乎很能体会他此刻的心境,毕竟腿上被砍了那么深的一刀,他都没有皱眉。
只是她不懂,那几个歹人想要从他要什么东西,可是看陆绝这样身无长物,能有什么稀奇物件?
难道是他那本账本儿,那是有病吧,抢了去替他还债吗?
她闷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于是开口问道:“难道你的身上真有什么宝贝?”
“是吧。”
她试探地问道:“什么呀?”
“不知道。”
“啊?”她怀疑的瞪着他。
“他们只让我交出去,又没说要什么。”
骆蝉衣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左眼上的乌眼青,右脸肿大,嘴角裂伤,别的真的看不出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埋头整理着画卷,就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