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相处

029

蔺空山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

太小……了？

青年微愕, 他素来总是很温雅淡然的模样，现在楚秀的面容上难得显现出了一分讶色, 更显得那分不似凡尘的漂亮此时如此生动, 惹人心尖发涩。

像电流蹿过后的难抑麻酥。

但蔺空山本人并未察觉。

他只在想，年轻人的确不喜欢被说年纪小，好像被平白看轻了一样。

而且当初在茶庄, 的确是蔺空山说了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因为他太小了，没办法满足我。”

现下上司会对他产生不满, 也很正常。

蔺空山滚了下微干的喉咙, 缓声道：“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年龄大小也不是关键影响。”

说话的时候, 他的语序已经恢复了自然, 蔺空山也没有心虚地避开视线, 而是诚挚地回望着对方, 格外认真地解释。

“我一直都很倾慕你的能力。”

青年深谙怎么哄上位者放松舒心，他的话也足以让任何一位挑剔的老板放心满意。

但蔺空山却望见，面前男生的视线微微低垂了下来。

商洛晔并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是垂下了眼帘，低声问。

“真的吗？”

商洛晔的声线一向沉冷，虽然很好听，但总让旁人生有畏惧, 甚至忍不住会自我反省。

可此刻，男生的语气低了下来，却似是消散了平日寒意, 带出些微哑的磁性。

“我还以为, 你根本不想和我接触, 却被迫要来我这里, 不得不照看我这个麻烦。”

“没有。”蔺空山立即回答，毫无迟疑，“不是的。”

像是被商洛晔的语气感染，蔺空山也跟着缓下了声线。

他索性和人坦白来谈。

“之前宋仁想和龙董联姻的事，你知情，是吗？”

商洛晔这时才略略抬升视线，色浅的双眸看着蔺空山，低低地“嗯”了一声。

蔺空山轻声解释：“但我不知情。”

“宋仁是突然来申城找我的，打着青禾身体抱恙的名义，把我叫了过去，我到了茶庄才知道，原来是要和联姻对象见面。”

“我没有看当时宋仁给的那些资料，也以为联姻对象根本不会来，就直接离开了。”

“我真的不知道，对象是你。”

蔺空山一连说了这么多，他也做好了商洛晔会心有怀疑、会审视猜度他的准备。

但他面前的商洛晔，却只是压下了英挺的眉廓，眼梢也微微低垂下来，反倒不似平日的寒峭冷厉。

尽管两人依旧相距很近，蔺空山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对方散溢的侵略感。

男生的声线仍旧低低磁沉。

“我以为那天，你看到了对象是我，不喜欢才拒绝。”

“来这工作之后，也是不在意这种闲事，才从来没提过。”

蔺空山反应了过来。

所以商洛晔一直都以为他知道联姻这件事，只是公事公办，才态度从无异样。

这种说法，其实也符合蔺空山素来的习惯。

只是此时蔺空山看着身前的商洛晔，却很难真的做到全然冷漠不管。

隐隐的，蔺空山居然又察到了那种错觉般的，在一贯冷厉风行的商洛晔身上所显露出的低落。

而且今天，商洛晔并没有像之前那段时间一样戴发带，只用微垂的发丝稍稍遮住了英挺的前额。

此时两人站得太近，男生一低头，额角的伤就分明地在蔺空山眼前露现了出来。

那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仍然留有微深的红痕，长长一道口子依然能看出当时的凶险万分，商洛晔却从没表现出过痛楚。

像之前两人相处了那么久，蔺空山未说联姻的事，他也从来没提及。

胸口似是被无形之物轻轻戳碰了一下，不是那种急跳的疼痛，而是陌生的浅淡酸涩。

难以自抑地，蔺空山的确有些心软。

说白了，商洛晔到底还只有二十岁，他仍是个过分年轻的弟弟。

即使工作时再怎么沉稳出色，可情绪依然会受到影响。

不自觉的，蔺空山便放缓了语气，说得软款温声。

“我真的不知情，我之前不知道老师的爱人就是中联的董事长，也从来没有见过龙先生。”

“我只接触过你。”

蔺空山下颌微抬，看向了高出他许多的商洛晔。

从商洛晔的角度看去，青年的美丽愈发展露无遗。

蔺空山认真在说：“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不管是你作为老师的孩子，还是我的上司。”

商洛晔也挪回了原本垂落的目光，直视向人：“真的么？”

他复又倾身向前，让两人上身的距离愈发无间，几乎是贴紧了，认真在看人。

“你不嫌我小？”

蔺空山素来有着分明的边界感，他一向不喜欢旁人靠得太近。

换做是别人，哪怕是再怎么重要的金主贵客，蔺空山也会不动声色地礼貌避让，挪开距离。

但现在，面对贴近来的男生，蔺空山却只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凶冷沉默的狼犬凑靠到了面前。

不是那种凶野会带来的威胁危险。

反而是狼犬自己缺乏安全感，在反复确认他的回应。

让人心里甚至生出了些许必须要伸手去摸一摸做安慰的愧疚。

“没有嫌弃，”蔺空山回答得很是郑重其事，“从来没有。”

他认真做解释：“在这里和你一起工作，真的很愉快。这次v可能会有的秀场策展，我也异常期待。”

商洛晔盯了他一会儿，俊冷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

忽然地，商洛晔道。

“去年，我曾经和v最新的设计总监合作过。”

蔺空山微讶：“合作？”

他当即就被商洛晔的话精准地抓去了注意力。

蔺空山的确得知，v刚刚更换了设计总监。

这并不是光明集团任性换帅，相反，光明集团保留了v的大部分高管。

这次也是因为v在被收购后终于有了充足资金，才高薪聘请到了之前一直青睐的知名设计师，来做总把关。

商洛晔一张俊脸面无表情，淡漠道。

“费里西先生之前五年一直是Drada家的总设计，去年Drada秋冬大秀，我和他合作了秀场的策展设计。”

男生平静说出的这些，虽是轻描淡写，却是爆炸性十足的重要信息。

“他是我同校的学长，前两天刚和我发过讯息，说他同意了v的聘请。”

蔺空山墨润的眼眸当即就亮了起来。

那这下，Gold能拿到秀场策展的几率岂不是大大增加了？

高奢品牌所推出的各系列衣装，一般都会由设计总监负责把关。

而时尚秀场，更是这些大牌设计师们展览自己作品的场合。

因此时尚大秀的策展设计，往往需要策展团队和品牌设计师进行大量的交流沟通，才能将那些衣品与创意完美地展现出来。

而现下，商洛晔与v的设计总监早有合作，听起来他们还关系匪浅。

这对想要争取秀场策展的Gold工作室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有利优势。

蔺空山看向上司的视线愈发炽灼，又满溢着欣悦。他弯了弯眼廓，莞尔道。

“好，那我知道准备方向了，这就去努力争取。”

商洛晔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

“那你不会离开Gold了？”

“离开什么……”蔺空山下意识地接话，蓦地顿了一下。

离开Gold？

商洛晔是以为他知道了之前联姻的事，会准备辞职吗？

蔺空山摇头，想说自己没有这个念头，但旋即，他就听商洛晔继续道。

“如果你觉得这里平庸，不值得，没有发展空间，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去做你更喜欢的工作。”

男生的声线低冷磁性，蔺空山听得微顿，就见商洛晔低下头来。

又是那种极贴近的距离里，商洛晔定定看着他，沉肃且无比认真。

“而我，会努力成为你最喜欢的那一个。”

蔺空山眼帘轻动，卷密的长睫微晃了一下。

他仍旧没有因为对方的贴近而生出丝毫反感，只是隐约觉得。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许奇怪。

最喜欢的……那一个？

不过蔺空山转念一想，或许一直以来，对方都觉得被轻视了。

那现下，弟弟被激起了好胜心，也实属正常。

蔺空山正想说话，手机却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他动作一顿。

因为这道铃声，是他那个加密通讯的电话卡的专属。

蔺空山楚丽的眉眼稍稍沉了下来，他低头拿出手机，做了个歉意的手势。

“抱歉，我接个电话。”

商洛晔见状，微微后退了半步，没有阻碍对方的动作。

他也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工作电话？”

蔺空山瞥了眼屏幕，是程云声的来电。

他没有瞒着对方，道：“粤城的电话，应该和宋仁有关。”

商洛晔朝门外看了一眼，道：“外面被道具组占了，在这里接吧。”

今天道具组有几个大件要处理，之前放道具的地方摆不开，就挪到了大办公区。

此时蔺空山若是出去接电话，想来也不方便。

蔺空山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商洛晔的日程就是他一手整理规划的，所以蔺空山清楚，今天商洛晔并没有什么紧要任务。

这也是两人在办公室内聊了这许久的原因。

而且在这儿接电话，虽然可能会被上司听到，但蔺空山和生父宋仁的情况，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洛素老师就很清楚，商洛晔应该也基本都知道了。

蔺空山也没再有隐瞒的必要。

蔺空山真正感觉不妥的，是这个电话打来的时间点。

他和程云声虽然一直保持着联系，但对方一向会在晚上打来，白天的次数极少。

何况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蔺空山接起了电话。

而他听到的，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查到宋仁最近这么活跃的原因了。”

电话那边，程云声一贯素淡的声音也隐隐带上了忧心。

“真的很意料之外，他居然巴结上了孙家。”

“孙家？”蔺空山蹙眉，“香江孙家？”

程云声低叹了口气：“对。”

宋仁并没有多少经商天赋，他年轻时创办的宋氏，今年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任是谁看了也是无力回天。

他这样的现状，拿什么资本能攀上孙家？

程云声道：“你记不记得，他手里有一个欧标生产资质？”

宋氏属于实业公司，主营各类实体加工制造。当年宋仁靠着现任妻子家的名声，没少置办各种申请繁琐又麻烦的资格证，其中一些，还通过了欧盟的生产标准审核。

“宋氏有一条生产线，专门加工出口欧洲的产品。本来之前几年，产品的需求量并不大，宋仁手里的资质也不是最高标准的那种，没办法卖出高价，一直以来收益都不算好。”

再加上宋氏的其他产品也都经营不善，因此公司才到了倒闭的边缘。

“但是，因为今年欧洲的情况变化，这个月，出口产品的需求忽然猛增了。”

宋氏那条供给欧洲出口的生产线，主要制作的是保暖产品。

而因为年中格陵兰岛火山的大规模喷发，火山灰至今依旧未能完全散去，导致阳光长期被阻隔，秋冬气温便有明显幅度的下降。

再加上今年极为猛烈的拉尼娜现象，欧洲气候变化异常，即将迎来的这一场猛烈寒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因此，各地都开始大量订购起了保暖物品。

宋仁这条原本半死不活的生产线，忽然就迎来了大笔的订单。

“而且这周，欧盟刚刚通过了新的协定，在这个行业里降低了一部分原有的审查标准，宋仁手里的那个生产资质，现在也被自动认可成顶级标准了。”

蔺空山沉默。

不用程云声再细说，他也想象到了结果。

——在这多重巧合的叠加作用之下，宋仁手里那个原来如同鸡肋般的欧标资质。

现下却阴差阳错地，成了热门旺销的抢手货。

程云声继续道：“原本宋氏并没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就算拿着这个资质，也加工不了太多，接不下这么大的订单量。”

“哪怕是同样拥有这资质的其他厂家，现在也不敢盲目地增加生产线，不然等这一轮过去，之后就只能空置生产线，白白赔钱。”

但现在，宋氏的情况却有了不同。

“现在，宋仁攀上了孙家。”

“我得到消息，□□在考虑利用宋仁手里的这个资质，给宋氏投资，来扩建生产线。”

“虽然这个行业就算最近需求量增加得再怎么猛烈，那点获利也不够格让孙家多看，但孙家似乎是有意，要借着给宋仁的投资扩大规模，增加产量，之后用低价倾销的方式，挤垮其他厂家，以图一举吞掉整个行业。”

到那时，孙家所能获得的利润，就相当可观了。

所以孙家才会接受了宋仁的讨好。

这种情形对行业内其他厂家来说可能会是灭顶之灾，但这些事宋仁完全不会去考虑。

他只图这眼前，自己能得到的利益。

只要能拿到孙家的投资，宋仁就不会破产，而且眼看着，他就当真要重新起势了。

蔺空山听得皱眉。

宋仁当年申请这个资质的流程并不标准，再加上宋氏之前还有利用过期合格证违规生产的事故。

这些违规事故累加在一起，原本可以让宋氏被直接查封。

可是蔺空山也清楚。

如果现在孙家当真有意介入，那以孙家的势力，完全可以用申补合格证的时间差这个管控漏洞，把过期生产的事故压下去。

再把之前宋氏不标准的申请流程，也一并运作完整。

到那时，宋氏非但不会出事，还能靠着孙家的投资和欧盟的出口大赚一笔。

再之后，宋仁也会得到孙家的庇护。

那还怎么可能去处理报复他？

电话那边，程云声也知道蔺空山对宋仁的态度。

这么长时间以来，蔺空山一直在等待宋氏破产，看着宋仁一点点逼近那不可挽回的深渊。

但现下，事态却可能要截然反转。

程云声道：“目前的状况是，宋仁已经成功联络上了孙家，他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现在想要阻止，或许就只能去打消孙家的收购打算。”

她声音低了下来：“但看情况，孙家目前也很有这种意向。”

“现在，□□在调查宋仁的关系和背景，说是如果确认没问题的话，就准备开始合作。”

“云声。”

沉默了许久的蔺空山，这时才终于开口。

“你帮我查一下孙家的主要竞争对手吧，可能时间紧张一点，报酬我按之前的双倍付，辛苦。”

程云声并没有立时关注那句报酬，她的第一反应是：“你是说，在和孙家一起竞争这个资质的对手吗？”

她刚想说，因为孙家的势力很强，其他那些看上宋仁手里资质的人，都没办法和孙家相比。

但紧接着，程云声就听蔺空山道。

“不，是孙氏集团在其他行业的主要竞争者，不要选宋仁这一行的。”

“孙家那位老先生一向多疑，如果此次同一行业的对手有什么举动，他只会觉得对方是来抢宋仁这个资质的。”

蔺空山淡声道。

“但如果他发现，宋仁和孙家其他行业的竞争对手有过合作，就会对宋仁主动上门来送资质这件事，产生深切的怀疑。”

青年的声音清湛且沉静，即使在这事态急转、眼看长久辛苦就要功亏一篑的时刻，程云声也没有在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任何的恼怒与崩溃。

他依然冷静、理智，且敏锐明智得如此惊人。

“孙家现在，不正在调查宋仁的关系和背景么？”

蔺空山说。

“我想做的，就是从这一步下手，让孙家对宋仁生疑。”

“所以，云声，拜托你了。”

程云声听得甚至都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蔺空山的打算，几要对此拍案叫绝。

她匆匆道了一句：“我现在就去，等我消息。”

随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蔺空山收起手机，他的视线散望在面前的桌面上，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年的神色并没有放松多少。

他知道，哪怕现在已经有了方向，这件事也注定难以轻易解决。

香江孙家。

那可是无论粤城秦氏、还是宋氏，都体量不足其万分之一、根本无可企及的豪门巨贾。

这样的巨擘，要怎么才能应对成功？

蔺空山思忖得有些出神，直到身旁站了一个冷峭高挺的身形，他才重新聚焦了放空的视线，回神道歉。

“抱歉，我现在就继续工作……”

即使现在已经临近午饭时间，但到底还没有开餐，蔺空山下意识地便为自己的工作向上司道了歉。

但他的话，却被商洛晔打断了。

“孙氏的支柱产业是汽车制造，最大的对手，是中联集团。”

蔺空山微怔。

他没想到商洛晔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一时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商洛晔站在蔺空山桌前，垂眸看着他，道。

“你记得么，我们之前的联姻只是暂缓，没有取消。”

蔺空山：“……？”

这一瞬间，他其实已经准确地猜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但那含义实在太过不期而然，以致蔺空山根本没能确信。

可紧接着，蔺空山又听见商洛晔用那低磁的声线，漠淡道。

“如果孙生发现了宋仁在讨好他的同时，还在计划和中联的老板联姻，一定不会容忍。”

蔺空山怔在座椅上，看着年轻冷峭的上司抬手压覆住他的椅背，折身俯近下来。

“蔺老师。”

商洛晔看着眼前人，沉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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