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蔡泽和子楚刚刚带着嬴小政出门的时候, 蔡泽习惯性地将嬴小政顶在了脖子上。
“嗯?”子楚脚下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蔡泽和抱着蔡泽脑袋的胖儿子。
蔡泽和坐在蔡泽肩膀的胖儿子同时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蔡泽回过神, 失笑:“抱歉,习惯了, 都是朱襄先带起来的。”
嬴小政把下巴搁在蔡泽头顶:“亲父,蔺翁和廉翁都会让我坐肩膀,有什么奇怪?荀翁虽然不让我坐肩膀, 也没有说过我。你比儒家还讲究体统。”
子楚:“……你是这么和亲父说话?”
嬴小政扭头:“哼,说不过我就摆亲父的架子。”
看着子楚脸色不好, 蔡泽立刻道:“政儿,不可对亲父无礼。”
“政儿没有无礼。”嬴小政扭过头,敷衍地拱手对子楚拜拜, “亲父大人大量, 才不会和小孩计较。”
如果不是大父在,子楚已经开始揍孩子了。
“你这话和朱襄学的?”子楚眉头紧皱,他本想说朱襄怎么带的孩子,但毕竟自己理亏,他还是忍住了,“快下来。”
“曾大父看到舅父顶着我散步也没说什么。”嬴小政抱紧蔡泽的脑袋, 挑衅地抬起他肉乎乎的下巴。
蔡泽赶紧继续打圆场,道:“政儿腿短, 牵着走容易摔倒, 抱着又太沉, 这样确实轻松。公子子楚, 你要不要试试?”
子楚皱眉:“蔡兄叫我夏同即可。我……”
嬴小政哼哼:“舅父常说亲父力气小。他抱不动我,蔡伯父不要为难子楚。”
他笑得直不起腰,扶着灶台道:“夏同,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中激将计?连政儿的激将计你都能中,你……哈哈哈哈哈!”
子楚将沉甸甸软绵绵的胖儿子从脖子上放下来,瘦削的脸泛起潮红,尴尬地想调头就走。
但子楚一生倔强,面对挚友的嘲笑,不能逃跑。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道:“你不是想让我和政儿更亲近吗?为何你还嘲笑?”
“是是是。”朱襄扶着腰笑道,“政儿坐在你肩膀的时候,你是否终于感受到了为人之父的快乐?”
快乐?他只是终于感受到了,政儿确实被朱襄养得很好,真是太沉了。他回到秦国后,就没扛过这么沉的东西。
不过孩童带着甜甜奶香味的温暖气息包围他的时候,子楚的心确实被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虽然满心都是算计,激动和欣喜都是装出来的,但装久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这个孩子有了感情。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很霸道。”子楚说起了自己的回忆,“稳婆将他洗干净后递给我,我晃了晃他,他就一拳头揍我鼻子上,还横了我一眼,好像在叫我别吵。”
被亲父扛了一路,心情也很复杂的嬴小政:“……”
雪笑着道:“良人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没有长好,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东西,政儿肯定不是故意。他只是好奇。”
“雪姬,养育政儿辛苦了。”子楚对雪的态度比朱襄诚恳多了。
嬴小政不敢置信地扬起脸看着嫌弃自己的舅母。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小胖脸,微笑道:“养孩子哪有不辛苦的?”
嬴小政看着舅母的笑容,腮帮子一鼓,抱住雪的腿。
“你们来这干什么?君上催饭?”朱襄笑够了之后,擦干净手,戳了戳嬴小政的后脑勺,在嬴小政转头的时候拎着一片卤肉片凑过去。
嬴小政“啊呜”张嘴,一边咀嚼一边眯着眼晃了晃脑袋,然后将嘴上的油擦到了舅母的围裙上。
雪用眼神示意子楚,看,我就说带孩子很辛苦。
子楚又想训斥嬴小政,但看着雪低头注视着在她围裙上擦嘴的政儿的眼神,温柔得仿佛打着一层柔光一样,他暂时忍耐了下来。
他决定之后找机会和朱襄好好谈一谈政儿的教育。虽然政儿确实聪慧,但也不能骄纵。
“君上让我们带政儿来厨房偷吃,顺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蔡泽看够了热闹,微笑道,“政儿敢在君上面前撒娇弄痴,我虽看过许多次,仍旧手心捏了一把汗。”
“政儿辛苦了。”朱襄叹了口气,他又拎了一块卤肉片投喂政儿,然后将卤肉片和卤海带放到小碗里,“去带给你曾大父。”
嬴小政蹭了蹭舅母的围裙后,才松开手:“舅父,不够吃。都不够政儿吃。”
“先给你曾大父尝一点,如果他觉得味道好,你再来告诉我。”朱襄对嬴小政眨了眨眼睛。
嬴小政立刻意会。他抱着小碗,拽住子楚的衣袖往外跑。
子楚疑惑:“怎么……小心脚下!”
子楚回头看向朱襄,朱襄对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跟上了政儿。
蔡泽挽起衣袖:“还要准备什么?”
朱襄道:“把卤鸡和卤鸭放油里炸一遍。”
蔡泽伸手从雪手中拿过绑衣袖的带子,将挽起的衣袖绑好,又穿戴上围裙,帮朱襄炸卤鸡卤鸭。
朱襄快到咸阳的时候,就想过怎么给秦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应侯范雎和太子柱送一个印象深刻的礼物。
逢年过节都送腊货。他家里的腊货都送给了为他送别的赵人,朱襄决定换成卤味。
卤味所用的香料,除了朱襄抽出来的,其他农人在山中能采集到。他准备了许多。
朱襄去王宫赴宴,雪来到新家开火做饭时,就将卤汁先熬上。
将大骨头敲碎后放入卤料熬制了半宿后,雪睡不着,后半夜就披着衣服来到厨房亲自下需要卤制的食物。
老秦王携臣子里蹭饭,误打误撞正好先尝尝朱襄准备送人的卤味。
荤的卤菜有鸡鸭肉和鸡蛋,素菜是海带结和土豆片。
“现在没什么能卤的素菜,等做出豆腐就能卤豆腐和豆皮,挖春笋卤笋,七八月卤藕片。”只有卤菜不够丰盛,朱襄准备再蒸几个白面馍馍,卤肉就该夹在白馍里吃。
可惜朱襄在邯郸偷偷推广的冬小麦,没有等到收获他就离开了邯郸,吃的是秦国的小麦粉。
老陕用来夹肉的白吉馍应该是炕馍。但秦国面粉口感太差,且没有来得及发酵。口感粗糙的死面馍馍只能蒸着吃。等蒸好后,朱襄再意思意思地炕一下,让其表面增加一些脆感。
这时的小麦与现代小麦性状有很大差别,每株麦穗上只有十颗左右麦粒,且在成熟后很容易散开,收获时必须在地里捡麦粒,不仅麻烦,还容易腐烂,口感也差了太多,就算磨成面粉口感也极差,吃上去就像是现代为了营养,故意没把麦皮除干净的糙麦粉似的。
千年的选育,现代小麦的麦粒牢牢长在麦穗上,且每株麦穗麦粒增长到了四十粒左右,若是高产品种,最高能达到八十粒。口感更是不必提了。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和农药,小麦产量达不到这么多,他带来的良种冬小麦每株至少也应该结三十粒麦粒吧?
朱襄抽到两种冬小麦良种后,就借用廉颇的地培育出许多种子。他将一小部分小麦良种拿到长平当筹码,剩下的都留在邯郸。
在他离开的时候,冬小麦良种已经种下了大半,只留了小部分种子预防绝收。
“我还以为你到了秦国后会颓废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恢复了。”虽然有下仆帮忙生火做饭,这话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蔡泽叹息道,“现在的你看上去和在赵国时没差别。”
朱襄笑道:“我这人其他没什么出众的,就是心大,适应力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把自己郁闷死了,那多可笑?我在咸阳的生活肯定比在邯郸好,不笑着过日子,难道还哭着过?”
“你什么时候头发恢复成黑色,我就信你。”蔡泽瞥了朱襄的头发一眼。
朱襄捋了一下发丝:“明年你再看看,我的头发绝对恢复成原来的乌黑亮丽。”
“嗯,是就最好。”蔡泽看着朱襄上笼蒸制的白馍,“想念你培育的小麦粉了,这个一看就不好吃。”
“以前也吃这个,你怎么不挑剔?”朱襄嘲笑蔡泽,“邯郸的冬小麦应该快抽穗了吧?四月底,冬小麦就该成熟了。”
他一边将蒸饼上笼,一边满含希望道:“我这次推行的冬小麦口感好,又是从种子上增加产量,就算在贵族田地里也能增产。赵王即便对我有怨言,应该在尝过新面粉做的食物后,应该也会在赵国推广新的小麦良种。”
蔡泽颔首:“冬季种麦,仲春初夏种粟黍菽,零碎野地播种一点土豆,今年邯郸的庶民应该会很好过。”
朱襄想到这个情形,眉眼忍不住弯成了新月。嬴小政笑起来的时候和朱襄一模一样,确实是外甥肖舅。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道:“今年邯郸城郊的田地丰收后,应该就能留够种子,向赵国其他地方推广了。”
蔺相如沉睡了许久,突然睁开眼:“几月了?”
一直守在蔺相如床边看书的蔺贽激动地扑上前,哽咽道:“快三月了。”
蔺相如的声音十分清晰响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么清晰响亮的声音说过话:“三月啊,朱襄种下的小麦快要抽穗了吧?”
他嘴微张,脸皮微微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是该抽穗了。”
蔺相如睁着眼睛看着床幔:“我离开邯郸前,在狱中看望朱襄。朱襄叮嘱我,别让农人误了农时。冬种小麦,冬夏有菽,秋季还能在屋前刨出土豆,赵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嗯……嗯……好过了。”蔺贽握住蔺相如伸出床被,宛如枯树的手,“阿父,医就在外屋,我去叫他来,阿父等着。”
蔺相如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别去了,去了为父就等不到你了。扶为父去庭院看看。”
蔺贽猛地抬起头,眼泪令视线模糊:“阿父……”
蔺相如道:“扶我出门,为父想看树,看风,看天空。春天已至,不出门看看,为父还以为现在仍旧是冬季。”
他松开了蔺相如的手,就像是游魂一样晃晃悠悠走到屋内一角,推出轮椅。
轮椅是朱襄和墨家人商量着做的,送给在战场上伤了腿的廉颇做礼物。廉颇说朱襄咒他瘸腿,挥舞着拐杖要揍朱襄。
朱襄不仅被廉颇揍了一拐杖,轮椅也被扣下来。廉颇逢人就炫耀轮椅,轮椅成了邯郸城老人家中必备的坐具。
蔺相如离开邯郸时,身体已经不好。蔺贽提前准备好了轮椅以备不时之需。
回到家乡后,蔺相如的身体迅速衰败,只能坐着轮椅出行。十几日后,轮椅也被空置。
现在,又能用上轮椅了。
蔺贽将蔺相如抱到轮椅上,将被子折叠后盖在蔺相如身上,推着父亲出门。
微暖的风铺面而来,蔺相如又露出笑容。
他看着庭院的大树冒出了新芽,看到了灰色的地面冒出了新绿,看到了树枝上有鸟叽叽喳喳筑了新巢……阳光很温暖,果然春季已经来了。
朱襄曾经说,冬季对于老人最危险,只要熬过冬季,大部分老人就能再活一年。
蔺相如对着天空眯起了眼,好像在享受春日和煦的阳光。
……
邯郸城中,士人们正争相用木简传抄荀子的《祭文》。
他们传唱,“《礼记》曰,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未施敬于民而民敬。
没有人教导民众为这些义士悲哀,民众自己为义士哀悼;没有人教导民众尊重这些义士,民众自己对义士心生敬意。皆因为义士为保护朱襄公而死……”
他们悲吟,“民众指着朱襄公住过的地方哀叹,民众指着朱襄公行走过的田埂低泣,民众指着朱襄公被刺杀、义士们赴死的地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白雪洗去了义士的血迹,泥土裹住了义士的尸骸。民众的悲伤就像是被冰封的湖水无法宣泄,民众的愤怒就像是火焰般燃烧……”
他们愤怒,“万丈之山崩于朽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冰封的湖水不断叠积,待愤怒的火焰融化了冰封的悲伤,倾泻的湖水会淹没什么地方?!”
《祭文》没抄完,赵国的兵卒已经冲进了集会的地点。
士人们怀揣着木简逃窜,身形如同狡兔;兵卒们手持武器追逐,脚步沉重缓慢。很快聚会散去,散落的木简竹简付之一炬,浓烟升腾,邯郸城又安静了下来。
廉颇坐在楼阁上,抱着酒坛子低笑。
他仰望着天空中的浓烟,喝了一口酒,被酒呛出了眼泪。
家丁来报:“主父,赵王急诏,燕国趁我国田地绝收,发兵攻赵。”
“赵国再弱,也不是燕国那群废物能窥伺的。”廉颇醉醺醺地放下酒坛,“为我披甲。”
“唯!”
“你不用和我同去。领一队人将朱襄留下的良种送与雁门郡。”廉颇深呼吸,惨笑道,“朱襄为赵国民众留下的良种,总要在赵国的土地上种下。”
“……唯。”
曾与朱襄同去长平的廉家家丁廉原跪在地上,拳头狠狠砸下,手背鲜血淋漓。
在廉原出城的时候,农家的人和墨家的人相携在山间穿梭。
“朱襄公曾言,当降雪之时,将麦苗压平,用雪堆覆盖,来年麦苗可自行重立,果然不假。用这种方式骗过吏卒,希望能挽回些收成。”
“大部分吏卒不知道土豆长什么样。待小麦抽穗,他们为了收税,总不至于让农人拔掉快丰收的小麦。”
“土豆只需要三月就能长成,现在种在绝收的地中,应该能够救荒。”
“只是种子不够啊。土豆喜温,冬日吏卒强迫种下的土豆全部冻死了,唉。”
“长平去年秋季收获了很多土豆,应该有余存,是否可以……”
相和叹息:“就算长平有很多赵人,但秦军绝不允许向赵国偷运粮食。或许朱襄公会有办法,但……”
“不能再让朱襄公为赵人赴险。”许明沉痛道,“赵王要让赵人死,与朱襄公何干?我们运完这一次土豆,也该回秦了。朱襄公需要我们。”
相和闭上不忍的眼睛,重重点头。
……
“肉粥,卤菜,酥鸡,酥鸭,白馍……差不多可以应付过去了。”朱襄把酥鸡酥鸭摆好,用刚长出的嫩叶点缀食盘,“走,上菜!”
蔡泽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担忧道:“政儿送了卤肉过去,君上没有让人继续取用。会不会卤肉不合君上胃口?”
“若不合胃口,君上肯定会遣人来说。”朱襄道,“我猜君上只是不好意思催我。”
蔡泽满脸不信。秦王还能不好意思?
他忐忑地跟着朱襄,端着食盒走出厨房所在的庭院。
老秦王等人正坐在庭院门口,搭了棚子摆了桌几,坐在铺了软垫的席上聊天。
当朱襄和蔡泽出现时,众人仰头看着他们。
嬴小政代替周围长辈说出了心声:“舅父,你可算出现了,政儿都饿坏了。”
“抱歉抱歉,早知道我应该先上一部分菜。”朱襄不好意思道,“政儿,你该来催催舅父。”
嬴小政叹气:“政儿怕打扰舅父做菜。快点快点,政儿饿坏了。”
“好嘞。”朱襄像电视剧里的店小二一样报菜名,“油酥卤鸭五只,油酥卤鸡五只,卤菜拼盘,炕白馍,肉末粥来啰!”
朱襄在秦王、范雎、白起面前各摆了一只卤鸡一只卤鸭,剩下的两只卤鸡卤鸭他们分。
朱襄觉得三位老人吃不下一整只卤鸡,但总不好让他们分着吃吧?所以浪费就浪费了。
子楚对于自己不能独得卤鸡卤鸭没有任何怨言,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显然朱襄对他不客气的做法让他很受用。
“君上,如果不合胃……”
朱襄话未说完,秦王、白起、范雎非常熟练地从雅间摸出短剑,割下鸡腿塞进嘴里。
“赞!”秦王眼睛一瞪,吃肉速度加快。转眼间,一整只鸡的肉已经被切得只剩下脑袋和翅膀。
他把脑袋塞进嘴里嘎吱嘎吱,连肉带骨头吞下,又吮吸着翅膀嘎吱嘎吱,鸡翅膀就只剩下两根骨头。
秦王长舒一口气,用帕子擦擦手和短剑,大口喝下一杯蜜水,拿起一个白馍,犹豫了一下。
当惊呆的朱襄回过神,正准备告诉秦王,这个已经对半切开的白馍要用来夹卤肉时,秦王已经拿起筷子往白馍里面放了鼓囊囊的卤肉大快朵颐。
朱襄吞咽了一口唾沫。
好了,我信了,别和我说什么先秦没有白面蒸馍,我宣布肉夹馍的吃法绝对是从老秦人开始就刻在了DNA中的!
祖先们怎么什么都往DNA中刻啊!
“舅父,你不饿?”嬴小政举着鸡腿,试图喂给朱襄。
正在啃肉夹馍的秦王,眼睛黏在了鸡腿上。
朱襄拍了一下嬴小政的背:“去。”
“哦。”嬴小政站起来,跑到秦王面前,“曾大父吃鸡腿。”
秦王笑道:“好,真乖。”
秦王收下了嬴小政的鸡腿,拿着另一个鸡腿的子楚和拿着鸭腿的蔡泽手一僵。
但他们已经啃了几口,不可能再给秦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啃。
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曾大父要吃鸭腿吗?政儿给你拿。”
秦王点头:“好。”
嬴小政乐颠颠地接过朱襄切下的鸭腿递给秦王,才回来吃肉。
在嬴小政这一来一回中,白起放下短剑,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他已经把卤鸡卤鸭都吃光了,骨头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朱襄本以为开宴时,秦王要说几句场面话,然后按照礼仪,谁先动筷子谁后动筷子,或者举起杯子先喝一口。
谁知道,秦王和秦国的相国、大将军完全没有遵循任何礼仪,直接摸出短剑就开始吃肉,速度快得就像是马上要行军打仗似的。
秦王和白起将军就罢了,为什么范相国你也只剩下半只卤鸭了?你不是厌食吗?
“你在路上怎么没给寡人做这等美味?”秦王有一点点不高兴。
朱襄没被吓到,他解释道:“卤料需要桂树皮、草果、孜然、小茴香、八角等多种香料,再加上蔗糖和豆酱熬制一整宿,路上没有条件。不过卤水熬制好之后,在冰窖里保存,每次吃的时候加水烧开,能用一旬。”
其实能用一个月,但朱襄怕存放不好变质,把秦王吃得拉肚子,所以只说了一旬。
秦王疑惑:“听着挺麻烦。你知道寡人今日要来用膳?”
“不知道。”朱襄摇头,“我昨日让雪姬熬好卤汁,想今日回家……”
在秦王锐利的眼神中,朱襄改口:“今日回家卤点鸡鸭送给秦王、应侯和武安君。”
“算你有心。”秦王擦了擦嘴上的饼屑,“你说的香料,有些我听说过,《周礼》八珍中‘熬’会用上。剩下的……孜然是何物?”
朱襄道:“孜然等香料是我从山民手中收购草药的时候尝出。君上派人来我家,我教他们种。”
秦王颔首:“邯郸附近庄园大多为王室所有。你不是需要什么试验田吗?庄园田地任你使用。我再送几个庄子给你和政儿……还有子楚。”
虽然秦王经过了令人尴尬的停顿之后才想起了子楚,但能记得自己,子楚已经很感激了。
子楚又感激又尴尬。
他本想等朱襄到了秦国之后护佑朱襄,结果自己还没做什么,朱襄和政儿先帮自己赚了个庄子。
他有不好的预感。将来该不会自己会持续不断地受朱襄和政儿的惠泽吧?那多丢脸!
子楚一边谢恩,一边琢磨,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让朱襄和政儿也得些好处。
一口气吃掉一只鸡和一个肉夹馍后,秦王吃饭速度慢了一些,开启了品鉴模式。
范雎揉揉肚子,跟着秦王品鉴。
仆人将斟满蜜水和酒,秦王和范雎推杯换盏,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虽然这时候没有吟诗作对,但典籍和诗赋不少,足够此时的人取用,终于有一点古时宴席该有的感觉。
秦王和范雎吃速放缓之后,朱襄等人也不敢再埋头苦吃。他们竖着耳朵听着秦王和范雎说话,时不时地接上几句。
朱襄的记忆力非常强,秦王和范雎的话他都能接。不过他只在蔡泽、子楚接不上的时候才圆场。至于白起,他在装哑巴。
嬴小政也不想参与。他爬到了舅母怀里,撒娇让舅母喂他吃肉。
此次宴席,秦王允许了雪同席,总算是表明了认可雪的态度。
用膳结束,白起吃掉了卤鸡卤鸭,还喝了一大碗粥;秦王吃掉了卤鸭,喝不下粥了;范雎看着剩下半只鸭,嘴里很馋,但略胀的肚子告诉他不能再吃。
范雎苦笑道:“没想到我今日居然贪食了。”
朱襄忙道:“我泡了些山楂干,应侯可用些消食。”
“好。”范雎笑道,“你能让帮蔺相如……蔺卿养身体,我信了。我在你家养一段时间,肯定身体也能变好。”
范雎胃口不好,只能每日将羊乳、米粥当饮品喝,以滋养身体。这样畅快地吃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秦王语气恳切道:“以先生和武安君今日食量,你们肯定还能陪伴我很长一段时间。先养一阵子身体,我以后还要重用你们。”
范雎和白起感动谢恩。
朱襄眼皮子跳了跳。还好自己不用去朝堂,否则自己还得练就一副随时随地热泪盈眶的演技。
要不要随时在袖子里塞个生姜包熏眼睛?朱襄在心里叹息。高官也难当啊。
一顿饭饱,秦王十分满意。
子楚和蔡泽被秦王支去陪范雎、白起继续收拾屋子,雪跟随陪同;秦王拉着朱襄和嬴小政散步消食,顺带告诉朱襄,为何去拜见华阳夫人的政儿会突然和他一起出现在朱襄家中。
“华阳夫人……病了。”朱襄叹了一口气,道,“君上,华阳夫人不喜欢政儿这个赵女生的公子吧。”
秦王感兴趣道:“你要如何?我为你做主!”
朱襄听到“做主”两个字就心里打颤。
他苦笑道:“君上,我和政儿无事,我担心她会有事,唉。”
秦王问道:“为何这么说?”
朱襄老老实实道:“华阳夫人所不能认清自己是秦国妇,而不是楚国女,哪怕有太子爱重,将来也会抑郁心伤。”
秦王笑骂道:“她对你示威,你倒为她着想?”
朱襄摇头:“我是为自己着想。华阳夫人即便再不喜政儿和我,但我和政儿的地位不会受到她使小性子的影响。若她因此抑郁伤身,亲疏有别,爱重她的太子肯定心中会对我和政儿不满。我平白无故地得罪了太子。”
秦王笑着摇头:“他若敢这样,我定不饶他。”
“理智上太子肯定不会迁怒我,但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朱襄道,“而且若华阳夫人出事,占据秦国半壁朝堂的楚国贵族,恐怕也要与我为敌了。”
秦王笑道:“怕了?”
朱襄道:“不怕,只是觉得麻烦。”
秦王问道:“你不让我为你做主,那你要如何应对?”
朱襄道:“太子既然此次未来,他肯定已经在宽慰华阳夫人。待华阳夫人愿意见政儿,我让雪去与她聊聊。”
秦王皱眉:“雪姬?她一介平民女子,能说动华阳夫人?为何你不去?”
朱襄道:“同为女子,华阳夫人才会减少心中警惕。雪是长平君夫人,她以前能学着淡然面对与我争辩的士人,现在也能与秦国众夫人谈笑自若。我相信她。”
秦王停下脚步,看了朱襄一会儿,狐疑道:“你教她?为何要教她?她能帮你打理后院,便尽了为妇的职责。”
朱襄低着头笑道:“或许如此。只是我经常出门,雪若无事可做,只能枯坐家中等我,那样的生活未免太无趣。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雪的生活也能过得很充实,不会太想我。所以只要她愿意学,我就会教她。”
秦王沉默半晌,收起笑容,幽幽道:“你对亲人、友人,真是至善至信至纯。你也会如此对待寡人?”
朱襄不好意思道:“君上,若哪一日我如此对你了,你就要和蔺公一样,袖子里随时揣着一根戒尺了。”
秦王愕然,然后放声大笑。
牵着朱襄的手的嬴小政仰头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断嘀咕。
舅父如此坦诚对待曾大父,究竟是舅父真的心无城府,还是舅父故意为之?
唉,好复杂,今日正好可以进入梦境房间,交给梦中的自己去想吧。
嬴小政打个哈欠,揉揉眼睛。
太子府中。
太子柱站在华阳夫人床前,华阳夫人散发垂泪,神色颓然。
“君父令武安君亲率秦军,前往邯郸迎接朱襄公。听闻朱襄公归秦时,武安君为其驾车,君父命人奏乐相迎。你听谁谗言,慢待朱襄公的外甥?”太子柱都要气笑了,“你想与君父对抗?”
“不,我不敢,我是真的病了。”华阳夫人惊恐道,“没有人进谗言,我……”
她看着太子柱冰冷的神色,低着头呜咽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子楚成为你的嗣子,才有继承秦王之位的可能。而他背叛你,居然让一赵女之子得到君父宠爱。”太子柱看着华阳夫人惊慌的神色,叹了口气,坐在华阳夫人身旁,轻轻拍了一下华阳夫人的背。
华阳夫人倒在太子柱怀中,低泣不止。
“华阳,你难道认为我蠢吗?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君父也默许。否则质子哪怕逃回秦国,也会被送回赵国。”太子柱轻轻拍着华阳夫人的背道,“我身上的太子之位,我当秦王之后的太子之位,我的太子该立何太子,都由君父说了算。哪怕君父崩逝后,也会由君父说了算,明白吗?”
华阳夫人神情萎缩地点头。
太子柱道:“以后少和那些人往来。你帮过他们一次,他们也该知足了。”
华阳夫人哽咽:“是。”
太子柱又道:“现在子楚已经入了君父的眼,他的地位不再是你赋予。虽然我已经立你为正夫人,但太子夫人可由君父随意指定,你明白吗?”
华阳夫人身体一颤,掩面道:“难道君上还想立夏姬为你的夫人吗!”
太子柱问道:“为何不可?我已经不是安国君了,华阳。若你不清醒,我护不住你。君父不会容忍一个心不在秦国的王后、王太后出现。你以前很清醒,现在怎么糊涂了?只要你与子楚、政儿交好,你和你的弟弟都能安享富贵。”
华阳夫人放下掩面的手,声音颤抖:“是。”
“好好准备,明日接待政儿。”太子柱又拍了拍华阳夫人的背,起身道,“我要去向长平君告罪了。”
华阳夫人抓住太子柱的袖口:“良人,抱歉……”
太子柱微笑着安抚道:“无事,好好休息。”
华阳夫人松开手,目送太子柱离开,然后伏在床上身体颤抖,后怕不已。
她怎么就昏了心智,居然敢违背那位可怕的秦王的命令!
太子柱走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叹息。
他虽宠爱华阳夫人,但有二十多个子女,显然对华阳夫人的宠爱就那样。
宣太后当政时,他和兄长的正夫人自然如君父的王后一样,只能是楚国贵女。不过他确实对华阳夫人有几分真心喜爱,因为华阳夫人没有子嗣,一心一意对待他,不与秦国朝堂的楚国大臣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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