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天过去,卫瑜自打那日从乾元殿中出来之后心里便一直悬着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得难受。
但搜集姜沛罪证一事进展却是颇为顺利。
“姜府遣在京中传谣的人已经拿到,周氏的事也已经办妥,人证物证俱在,正等候殿下发落,孟世子说了,殿下想要何时发难都可以。”
卫瑜心中惊叹,孟澈真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在锦衣卫中身居高位的人,办事果然迅速又稳妥。
如此才能真是叫人眼馋,只可惜孟澈与项斯远不同,他出身高贵,是孟尚书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不是她能拉拢驾驭的。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成帝,她插不进去手,否则做事不知道便捷多少,哪还犯得着这般费劲?
近日孟滢滢在卫瑜的嘱咐下仍旧不断煽动京城流言,矛头不只指向姜沛一个人,连姜府也被拉下水来。
流言嘛,无形无迹,成本又低又难遏止,不传白不传。
总而言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还需等百姓的情绪发酵到合适的时机,但因她人在深宫,还有些难把握。
宫中大内,到底诸事不便,卫瑜一叹,收回思绪继续往前走。
她才刚慈宁宫与太后商议完改建一事,正打算绕道去探望身体有恙的贤妃,前世她在京中沉沦的那几年贤妃对她帮助颇多,她自然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思索间正路过御花园,时值午后,四处一片静默,卫瑜从假山后头路过,蓦地听到一道年轻女子的嗓音,哀哀戚戚,含着啜泣。
“张嬷嬷,奴婢不是有心的,三少爷的事儿宫里宫外闹得沸沸扬扬,是几位姑姑议论,奴婢只不过路过听着了一耳朵,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啊。”
被叫张嬷嬷的人嗓音板正嘶哑,听上去至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嬷嬷知道你委屈,只是谁叫你偏偏触了娘娘霉头?娘娘不高兴,嬷嬷也没法子,你瞧瞧,是自己了结,还是我帮你一把?”
这声音倒是耳熟,拂晓一下就听出这事淑妃身边的大嬷嬷,她暗觑卫瑜的脸色,见她只是神色淡淡站着,并无询问的意思,便不多言。
那原本只是啜泣的小宫女登时放开了嗓子哭出声,混着哽咽一叠声求饶,“嬷嬷饶命,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别为难我老婆子,既然你自己不肯就死,那只能我老婆子帮你了,拖下去……”
那边传来剧烈的挣扎声,卫瑜朝拂晓使了个眼色,拂晓立刻会意,高声喊:“谁在后头饶舌?哭哭啼啼的不叫人安生?!”
假山后的声音的蓦地一停,卫瑜扶着的宫人的手缓步过去。
御花园临水而建,园中有一方天然小湖名唤明金湖,水道蜿蜒,四通八达,假山之后恰好便是一条支道,春天里绿波荡漾,浮光粼粼。
水道旁站着几个宫人,卫瑜从假山后绕出来,现了真身,瞧着打头那老妪铁青的脸色,淡声道:“原来是张嬷嬷,这是又唱的哪一出?”
诸宫人给卫瑜行了礼,张嬷嬷一指地上的粉衣小宫女,义正言辞,“回禀殿下,这贱奴语出不逊,冒犯娘娘,奴婢正要处置了她。”
宫女见到了生机,两步爬过来扒着卫瑜的裙摆涕泗横流地哭喊,“公主饶命,奴婢冤枉啊,求公主饶命啊!!”
卫瑜垂下眼睛瞧着她稚嫩的小脸,年纪倒小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长得清秀。
“你可是淑妃娘娘宫中的人,不知道本宫素与淑妃不和吗?怎么来求我?”
宫女拽紧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哪里管的上这个?
“公主救命!娘娘恼怒三公子行事不当,迁怒宫婢,已经打死了许多姐姐,公主慈悲为怀,求公主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愿意给公主当年牛做马!”
她倒是机灵,早知卫瑜与淑妃不和,两句话就把淑妃滥用私刑,草芥人命的事情卖了出来示好。
张嬷嬷脸色一变,“这贱婢不乖乖就死,满嘴胡沁些什么?别污了公主的耳朵!”
说着她朝身后的两名内监一使眼色,就要上来押解那宫女。
卫瑜抬起头,冷声斥:“放肆!本宫在问她没有问你,有没有规矩?!”
那两名内监被她摄住,动作登时一停,不敢妄动。
张嬷嬷讪讪地住了口,一张老脸青了红,红了青脸色愈发难看,她是淑妃的陪嫁嬷嬷,资历老地位高,已经很久没被这样当众训斥了。
拂晓带着宫人将那名小宫女带到一边,重重围在身后看管起来。
卫瑜微仰起下巴,打量了张嬷嬷一番,“我问你,你说她语出冒犯,打算处死她?”
“这是淑妃娘娘的意思?”
宫妃处置自己宫里犯错宫人本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能指摘。张嬷嬷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应道:“没有淑妃娘娘的意思,老奴岂敢擅专?”
卫瑜扬起柳眉,指着她怒斥,“胡说!宫规有例,凡登记在册的宫人犯了死罪,都要移交内官署查办,由内官署定罪行刑,淑妃娘娘掌管宫务多年,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这刁奴,自己滥用私刑残害宫婢也就罢了,还敢污蔑主子?好大的狗胆!”
“这……老奴……”张嬷嬷未料她提到这一层,一时手足无措,额角直冒冷汗。
宫中虽说却是有这条例,但向来形同虚设,各宫嫔妃谁没有私底下处死个把宫人?又有谁会说出来,为了几个宫女去得罪主子呢?
更何况储秀宫在宫中向来横行霸道,只要不出格也没人告发她,什么宫规定例早忘脑后了。
这公主殿下不是出了名不理庶务吗?怎么对宫规如此清楚?
张嬷嬷脑中飞速活动,深感棘手,若是她认下这罪,便要任凭卫瑜处置,若是她不认这罪,一口咬定是主子的旨意,那滥用死刑,草芥人性的人就成了淑妃。
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几句话说得她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卫瑜没给她多余的机会反应,冷笑一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几个目无法纪、诬蔑主子的刁奴押到慎刑司听候发落!”
慎刑司?
可是犯错宫人做苦役的地方,一进去便是体面全无,比直接将她押到内官监受审还不如!
张嬷嬷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瞧着已经有宫人向她走来,显然并非说笑,当即慌了手脚,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不住地求饶,“殿下恕罪,老奴知错了!请殿下恕罪!!”
恰好卫瑜今日出行带的人多,双拳难敌四手,没两下便将她们押解下去。
卫瑜转过身,目光落到那个逃过一劫,正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身上,脸色稍缓,“不必害怕,今日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总归不过是个是十几岁的小孩儿,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胆子都快吓破了。
小宫女绷不住伏地大哭,边哭边不住朝卫瑜磕头,“谢公主殿下恩典!谢公主殿下恩典!殿下慈悲为怀,奴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公主恩情!”
她哭得可怜,卫瑜让人给她递了绢帕,站在一旁瞧着她哭,一直到她哭声渐止,看着冷静一些了,才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春桃,是储秀宫的三等宫女,干爹是储秀宫的总领太监邓关。”
卫瑜点点头,转而问起了正事,“你方才说淑妃近日处置了许多宫人?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春桃的眼泪又收不住了,“近日京中姜三公子和姜府的消息沸沸扬扬,夫人常常来信与娘娘哭诉,娘娘心烦,就拿我们宫人撒气,已经打死五六人了。”
卫瑜眉头一皱,意外地道:“宫外传言已经鼎沸至此了吗?连宫中都如此流行?”
她这几日忙于和太后商议公主府一事,确实很少关注宫中的信息,反正上头有大佛坐镇,闹腾不出什么。
春桃道:“是!不仅是宫里,整个京城街头巷议,没有人不在说这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幽居深宫的小宫人,如何能知道宫外的事情?
说起这个,春桃低下头,面色变得悲戚。
“奴婢有个姐姐,专门给淑妃娘娘采买物什,常出入宫闱,奴婢是听她说的。”
她用帕子捂住嘴,眼泪不住地外涌,声音也哽咽起来,“前几日姐姐私底下与宫人议论三公子被娘娘听见,被填了储秀宫外的枯井,如今人已经没了。”
卫瑜听罢,心中难得泛起些许怜悯,虽然早知道淑妃跋扈,但没想到手段竟然酷烈至此,简直不把人命当命。
她垂下眸子,问:“你如今也回不去储秀宫了,今后作何打算?”
春桃膝行着后退两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求公主垂怜,奴婢愿意给公主当牛做马,洒扫浆洗、杂役粗活,奴婢都愿意做!”
听了这话,跟着卫瑜的宫人面色都有几分古怪。
含章殿与储秀宫势同水火,虽然她话说得倒是真诚,听着也已于淑妃结仇,但终究是储秀宫的人,难免让人心存芥蒂……
卫瑜知道若是不收留她今日等于白忙活,事已至此淑妃是不会放过她的,倒也无意为难,不如干脆送佛东到西。
“收留你不是大事,只是你也知道,含章殿中当差的人,不能与储秀宫再有牵扯。”
保住了小命,春桃自是喜不自胜,连忙磕头谢道:“谢公主恩典!奴婢往后一定好好当差,绝不与储秀宫中之人有半分纠葛!”
“既如此,就将她带回宫中安置了吧。”卫瑜说罢,扶着拂晓的手转身,继续往贤妃宫殿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卫瑜才回头,冲着一路都欲言又止的拂晓说道:“去查查,她说得是不是属实。”
她毕竟不是真的十五岁的小孩儿,经的事情一多,人总难免谨慎一些。
拂晓大大舒了一口气,忙不迭点头道:“是!”
她为人素来谨慎,还担心主子菩萨心肠留下祸患,主子就是主子,想得可比她周全。
“还有宫外的事……你给滢滢去个信儿,可以动手了。”
百姓关注有限,一件事情迟迟不见后续,很快就会被遗忘。
舆论渲染到这个地步,再放任下去就该哑火了,是时候点燃这个待爆的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