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处决姜沛的折子已经在乾元殿留了两天,朝中的声浪依旧高涨,但面对如此压力,成帝的态度却始终含糊而暧昧。
若说他袒护姜沛,他大可以直接赦免或减轻姜沛的刑罚,若说他打算秉公而为,恩准判决的圣旨又迟迟不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在朝中清流的义愤填膺中,姜嵩进宫了。
他同成帝在乾元殿中密谈了约莫一个时辰,不知道说的什么,只知离开时脸色十分轻松。
如此特殊时期,单只是这一条就足以叫人浮想联翩了。
事实上,姜嵩进宫也确实是为姜沛求情,甚至不能说是求情,而是明晃晃的威胁。
乾元殿中,成帝端坐在蟠龙金丝楠木交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他的手紧紧握着雕饰繁复的把手,尽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若是卫瑜在此,定会为他如此脸色大吃一惊,在她心中,她父皇为人豁达,卫瑜从未见过他为什么事情大动肝火。
成帝想着方才姜嵩那些貌似恭敬,实则狂悖的话,胸中怒火愈发翻涌。
这些天他之所以迟迟未下旨,正是因为投鼠忌器。
姜沛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硬生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戕害百姓污秽朝廷,他如何能够容忍?但姜沛背后是姜嵩,是姜家,理智上如今还动不得。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没有忍住,抬手砸了面前的天青汝窑茶盏,仍然留守殿中的李德海见他如此盛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成帝阴着脸,许久才问道:“那东西的下落,有眉目了吗?”
李德海附身扣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敢抬起,瑟瑟发抖地道:“奴才无能,请陛下恕罪。”
宫中的消息自己长了脚,那头姜嵩才刚踏出乾元殿,风声便传到了含章殿中。
不用想,卫瑜便知道他一定是为姜沛求情而来的
姜嵩可能不管姜沛这个亲儿子的死活,却不会不顾自己和姜府的切身利益。
若是姜沛真被定罪,他损失了一个儿子倒还是其次,巨贪这顶帽子就会牢牢扣在姜家头上,永远都挣不脱。
如今朝中风向已然开始抨击姜嵩与姜府而来,以姜嵩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他却不知道,他这一进宫,却正中卫瑜下怀,让她得了开启下一步计划的好时机。
卫瑜听罢拂晓的汇报,打了个呵欠,眼角泛着泪花道:“告诉项斯远,可以开始动作了。”
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午睡才起不久,她又开始犯困。
拂晓垂头应道:“是。”
卫瑜补充:“要快。”
朝堂争斗的时机转瞬即逝,若是等到她父皇将赦免姜沛的圣旨送出宫去,一切尘埃落定,那可就晚了。
卫瑜叮嘱完一溜儿相关事宜,又捂住嘴打了一个呵欠,懒懒地道:“我乏了,替我点上安神香,我要再睡会。”
拂晓欲言又止,瞧着她越来越萎靡的神色,目光有一些担忧,“殿下午睡才醒了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又困了?”
近来卫瑜确实尤其爱犯困,每日都要睡上七八个时辰还嫌不够,就是醒了人也是昏昏沉沉的,连用膳都恨不得边睡边吃。
她也找了太医号脉,脉象并无异常,也诊不出什么病症。
“约莫着是春日里人易犯懒吧。”卫瑜说道。
其实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同寻常,但她信得过冯院正的医术,他既然说了没病,那她一定就没病。
她心中有些怀疑是否是离魂之症作祟,但她近来并未妄图泄露什么,没有眩晕之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症状。
拂晓叹息道:“香炉里的灰积满了还没来得及清,奴婢这就去叫人,殿下稍等一会儿。”
卫瑜就寝素来有点安神香的习惯,这香凝神静气,可保一觉香甜无梦,又对人无害,宫中许多嫔妃都在用。
只是近日她燃这安神香的次数实在有些多,以往几月才清一次的炉灰,如今不过七八日就满了。
卫瑜已经困得昏昏欲睡,手撑着太阳穴倚在桌上闭目养神,缓缓地应了声“嗯”。
不多时,拂晓招来几名小宫人进殿中来,围着床前那尊足到人大腿高的刺金莲花大炉中忙活起来。
因为香炉不小,来来回回来了好几拨人。
卫瑜耐心地等着,忽地听到一个声音道:“咦,拂晓姑姑,这香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她睁开眼睛瞧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一名身量不高的粉衣小宫女正端着一捧香灰仔细端详,面色有些犹疑,竟是那日她从淑妃手下救下的小宫女春桃。
因为她从前是储秀宫的宫女,年纪又还小,那日她被卫瑜带进含章殿后,便只被派遣着做些侍弄花草的小事,并不到寝殿中伺候。
近日是卫瑜赶着睡觉才被叫来殿中帮手的。
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小缕香灰放在鼻尖闻了闻,皱起鼻子,愈发笃定道:“姑姑,这香灰确实不太对劲。”
拂晓眉头一皱,凑过去瞧了瞧她手中的小斗,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
春桃道:“奴婢记得姑姑说公主近来常常燃安神香,寻常安神香的香灰都是灰中发紫的,但这香灰不仅不发紫,还有些发青,若非混进过其他香的香灰,那必然不对。”
被她这样一说,拂晓也觉着那灰的眼色似乎比从前淡了许多,心中一沉,道:“如今是春日,殿中平常不熏香,只点过安神香。”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扭头望向已然睁开眼正色瞧了她们半晌的卫瑜,“殿下……这……”
香料之事可大可小,调香制香涉及药理,又是长年累月用的东西,所以需要格外小心,若是真有人对她的香料动了手脚,那确实是防不胜防。
“去太医院招冯院正过来瞧瞧,不要把此事说出去。”卫瑜面色发沉。
拂晓急忙道:“是!”
殿中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卫瑜的困意消了大半,人精神了,脑子也清明许多,她坐直起身,吩咐道:“把剩下的安神香拿出来,找个干净的小香炉燃上。”
宫人们挪出案上的小炉燃上香,卫瑜又让人挪得更近些,仔细嗅了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有疑,竟然真的觉得这香气与从前有些微的不同。
熟悉的困意又在重新涌动,她面色一变,用帕子捂住口鼻,忙让人熄了开窗通风。
不多时,拂晓带着冯院正来了。
卫瑜拦住了太医行礼的动作,让人端出装香料的小匣,冷声道:“冯院正瞧瞧,这香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冯远正年近不惑,已经是须发皆白,却仍然事必躬亲,太医院大小事务皆过他手,连这安神香的香方都是他亲手调配的,他自然不能更加熟悉。
他拿起小勺舀了少许放在鼻端闻了闻,又沾了少许在指尖捻开,眉头紧锁,冲卫瑜道:“请殿下将这香点了,让老朽闻一闻。”
卫瑜点点头,示意宫人将窗下的香炉取过来重新点燃。
香气幽微,冯院正却一闻便觉出不对,面色一变道:“殿下,这香中有几味香料比例不同,虽还是安神香的方,但助眠效力大大增强,用了容易使人精神萎靡,终日嗜睡。”
冯院正肃了脸色,躬身抱拳道:“殿下近来时常困倦,怕就是这香的缘故。香料嗅入体内是日积月累的功夫,一时的效力不强,又不是毒,诊脉是诊不出来的,但若常年点这香,轻则神思混沌,日日嗜睡,重则神智混乱,状若疯癫。”
卫瑜坐直了身子,面色铁青,真是好精细的功夫,今日若非春桃那小宫女发觉不对,她还真的就着了道了。
拂晓听到如此严重,失声道:“可这安神香都是内务府统一邻取的,六宫用的都一样,并未听说过别的宫中有何不对啊。”
既然不是外因,便只能是内鬼了,卫瑜瞧了她一眼,问:“近日除了你,可还有旁人动过这香料?”
含章殿的宫人都是太后亲自选定的,坚固如同铁桶,从未出过宫人叛主的事。
拂晓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个人,脸色蓦地发白,“这香打领回来之后,除了奴婢,就只有素心一人动过。”
“奴婢当时才领完香回来被她瞧见,她说自己虽不能到殿下跟前伺候,但人闲不住,十分坚持要分装这香料,奴婢当时还觉着奇怪,她往日从不对这些小事上心。但因当时还有旁的事忙碌,也没有多想就给她了。”
“如今一想,怕不是……”
卫瑜并未料到竟然是这个人。
她对前世的事心存芥蒂,打回来之后就没再让素心在跟前伺候,只让她安心做些清闲功夫。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还是对素心存有几分希望,对不再像以往信任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想要害她。
前世今生,两世她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卫瑜实在不能理解,她待她不薄,虽然没让她接触要务,但还是保留着她一等宫女的位置,俸禄待遇一如往常嗯,还让拂晓吩咐其他宫人不准看轻为难她。
今生没有了顾嘉清,为什么她还是背叛她了呢?
冯远正补充道:“殿下,这香料虽然于人体有害,但用料谨慎,殿下用得不多,应当并无大碍,停用便可。”
卫瑜说不清楚自己是愤怒还是失望,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冯院正,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保密。”
她一使眼色,拂晓立刻会意,转身取了一包足有两个巴掌大的银子,塞到冯院正手中。
在宫中伺候了多年,冯院正当然不会不晓得厉害,事关皇室密辛,嘴巴闭得严实才是保命要务。
他知道这银子不收不行,遂默然地接过,躬身行了一礼,告退。
卫瑜送走了冯院正,在殿下呆坐了许久,才闭了闭眼睛,沉声道:“查清楚,本宫知道是谁动的手,如何动作。记着不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