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河,自从大梁入主长安以来,就是教坊司青楼官伎的代名词。
二十四时明月夜,桨声灯影秦湘河。
这是名人名士也要流连、沉沦的烟霞井水处。
陈刘也知道此刻最好借那位柳先生的词来显圣,只不过时机未到。
现在他需要先和张春叙叙旧。
“我和人有约。你这是又玩了几天了?”
张春伸了伸要被人废掉的腰,随口回了一句:
“三天而已,要不是钱花完了,我可以再战三天三夜。”
随后,张春又问了陈刘一句:
“和人有约……不会真是和花魁勾搭上了吧。行啊你小子,当初醉梦楼的时候像个鹌鹑一样畏畏缩缩,现在家里有几个,还出来吃野食了?”
陈刘还打算辩解几句,却直接被张春拍了拍肩膀,说道:
“都是男人,我都懂。我不会和姜沅他们说的。自己也注意些,花魁的功夫可不是你这样的小伙子能够招架的。回了回了,吃点药补一补,来日再战!”
张春没有给陈刘说话的机会,自顾自说完之后一摆手,大摇大摆地就从教坊司大门离开了。
陈刘摇了摇头,终究没有管。
他此次来,本来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什么花魁,直接坐怀不乱好吧。
于是,陈刘深深呼了口气,正式踏入了教坊司。
映入眼帘的不是如同醉梦楼一般的莺莺燕燕,袒胸露乳。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精致淡雅的很,木制的楼阁刻着各色花鱼鸟兽,屋檐垂落点点明珠璎珞。
四处的门楣,挂有上好的红橙等色的帷幕与绸缎。
一盏盏烛火明亮夺目,亦有绘有才子佳人的灯笼高高挂起。
大厅里设有吹拉弹唱的歌女,也是一般人交谈与欣赏歌舞美女的地方。
楼上则设置有雅座,便是上位之人的玩乐地方。欣赏大厅的歌舞已经难以满足他们的需求,找人进来独奏,享受更深入的服务才是他们所追求的。
往往也是这些雅座里的客人才有能力点更高端的歌姬舞女,以及别的什么服务。与之相对应,也只有这些客人才可能有能力与她们攀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不是只想着在房间云雨一番。
陈刘才进来,就被一旁招待的小厮问道:
“这位公子,看您面生,能否告知在哪高就?”
陈刘今日穿的,是一身干练的墨袍长衫,没有着京兆府的官服。
他听到有人问询,便直接将身上的腰牌给他核验。
小厮接过腰牌,反复观看之后递还给了陈刘,说道:
“原来是京兆府的大人,失敬失敬。您是需要我为您介绍介绍,还是自己先随便看一看?”
陈刘与小厮道了一声谢,随后自然选择了第二个选择。
交了十两银子的保证金,陈刘告别了小厮。
他此刻却也觉得不愧是教坊司,不像外面一般看人下碟,竟是没有因为自己一介捕头的身份便轻视。
陈刘自然不知道,以前教坊司的小厮并无不同,就是一群京城的公子哥某段时间喜好冒充普通人来体验生活。
遭受了冷遇之后就立马露出本来面目,好一阵教训,让这些小厮后来只能整日提心吊胆,草木皆兵,所有人都以礼相待了。
落座大厅后,听着笙箫乐色,美人翩翩,陈刘心情也很是愉悦。
所谓秀色可餐,不另如是。
教坊司的姑娘不愧是精中择优,即使是弹唱的优伶就比得上外界花魁的身姿。
该有的地方半分不少,不该有的地方也一分不多。
最主要的,还是此处并不像外界一般吵闹,更不似醉梦楼一般把皮肉生意摆在明面上。
世上之人,虽然食色男女不可少,但仅限于此便太过无趣。
显露资本并无不可,但只知道这些,那与虎豹豺狼何异?
犹抱琵琶半遮面,矜持一些,更对那些上流人的胃口。
“这位公子,也是为南歌姑娘而来?”
陈刘没想到,竟然还有男人找自己搭讪。
默默警惕几分,陈刘点了点头。
对面的青白衣着,头抚云冠的男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陈刘身边,叹息地说道:
“可惜今天大概是没有这个机缘了。据说今天,萧解元也可能来这里,还有那位名动京城的词作大家!”
陈刘有些惊讶。
这种消息不会是那南歌放出去的吧?
可她最多也就知道自己词作大家这个马甲,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萧解元的。
难道是这教坊司花魁不讲武德,直接骗?
陈刘没有做出太多反应。
他对这个自来熟的公子哥倒也没有太多的抗拒,只不过与陌生人说话,陈刘还是不太擅长,保持缄默的好。
云冠男子也不气馁,而是直接伸出了左手,自我介绍道:
“我叫宁无尘,兄台贵姓啊?”
陈刘想了想这京城内似乎并无姓宁的达官显贵。
只不过他也没怎么犹豫,与宁无尘握了握手,回答道:
“陈刘。”
“陈兄,你可知道南歌姑娘到今日接待过哪几个人?”
陈刘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这种秘闻。
见陈刘的回答,宁无尘却有些兴奋,甚至几分得意,说道:
“南歌姑娘的花船在秦湘河飘了八年,总共也只接待过四位客人。一人乃是书院君子,一人是前科状元郎,一人是骁骑将军,最后一人是当今太子爷……的叔叔,淮南王。”
这让陈刘有些惊讶。
教坊司的花魁也应归属教坊司,再如何天姿国色也仍是奴籍。
即使饥饿营销,这样的接客量也实在夸张。
虽说这一个个都是高质量的存在,书院君子,书院已经说明了一切。
状元郎自然也不用多说,整个大梁每三年都只有一人摘得殊荣。
骁骑将军,可是曾经冠军侯的军职,分量不可谓不重。
至于淮南王,就更不用说了。
皇帝国戚,深得昭武皇帝信任。
就是这宁无尘的兴致古怪,还敢停顿开太子爷的玩笑。
“那这一次就有那萧解元的份?”
宁无尘打开折扇,故作神秘地回答道:
“若依以前,萧解元因为未曾参加会试、殿试,确实没有这个资本,但这一次据说是以诗词歌赋决定这春宵一度的归属。现如今的大梁,除了那个神出鬼没的《水调歌头》作者之外,应当很难有人可以与萧解元相争。”
陈刘恍然,难怪如此说。
毕竟五千年文化,一时一刻的大梁读书人当然无法争锋。
不过,陈刘并不可能显露自己萧解元的身份。
这个马甲,连他也不知道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监正肯定知道,打杆处或许也有人知晓,太子爷李晚应该只知道萧元而不知道陈刘,其他的他也就不知道了。
“宁公子就不打算试上一试?”
“我还是知道自己的分两的。若真是他们二人来了,我肯定是没希望,就是不知道雅座的那些人能不能争锋。”
正在这时,大厅里灯火熄灭,一应乐女舞女尽皆避退。
随后一线灯光落在大厅正中央,一道薄纱的帷幕后,摆放好了一架古筝,随后便有一道身姿绰约的女子坐在古筝之前,轻手抚琴,弹奏乐章。
此曲悠扬婉转,亦有跌宕,宛如高山流水,落入心间。
每一次指尖与琴弦的碰触,都宛如与心上人隔水相望,面虽不见,声与意境已经沁人心脾。
一曲罢休,众人皆敢意犹未尽。
不过幕后女子已然退去,只有一位陈刘认识的小姑娘从幕后出来,正是绾颖。
“各位公子,小姐让我问诸位,曲子可合心意?”
大厅内的众人欢呼雀跃。
雅间里的贵客有人赏了金银,有人给了珍珠翡翠,也都对这一曲十分满意。
陈刘只觉得好听,多的也说不出来。
硬说的话只能一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陈兄也会作诗?”
“会一点点。”——会抄亿点点。
宁无尘与陈刘的对话并没有干预环节的进行。
绾颖谢过众人后,便吩咐让灯光再启,随后给大厅与雅间的各位都附上一套笔墨纸砚,宣布了今日争夺的开始。
“小姐期盼诸君能作离别词,道烟花柳巷。”
众人都有些惊异,感觉无从下手。
大梁诗词界,仍然认为写烟花柳巷才是下乘当中的下乘。
即使有些功底的人,也不一定能有这个积累。就算能写出一两首来,也不见得敢把自己的一世清名砸到教坊司里。
众人陷入了沉思。
陈刘也得了文房四宝,甚至看到了绾颖对自己笑了笑。
他当然不需要像宁无尘一般费尽心思构思诗词,更没有什么包袱。
那位落魄的书生与青楼姐妹坎坷交往与离别,早已经告诉了他该题哪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当陈刘将诗词交上去的时候,宁无尘仍然只是强硬的挤出半个字来。
至于那首《雨霖铃秋别》被送到帷幕之后,一时之间竟好像听到了细微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