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这番威仪,景琛才是头一遭见,眼中赞赏尚挟杂一丝隐隐的羡慕,连自称也用得如此自如,必不会叫人瞧出破绽。
贾平今日却是早就见识过了,对这魔头的来历,始终揣测不明。
之前他说长于山野,倒也有几分可信,连笑忘花的学名都不知,“芨芨”二字是南疆旧称,自打大齐统一天下后,只有些极偏远的乡野俗人,才用这个叫法。
但山野中人,又哪来的这般雍容古雅的姿态,气度比太子爷还要端严得多。
然而此时他反复掂量的却是,若真能治好太子爷的先天弱症,那便再是天大的魔头,他贾平也甘愿以身侍魔。
为此,自是得从旁尽力,最多就是诸事上多留个心眼儿,忙恭声应答:
“奴才不敢,奴才遵命。”
玳钟也跟着应合,心头惊惧,觉得这位比太子爷的气派大多了。
魔头今日去宣灵台之前,便在这间寝殿下了禁制,东宫里其他侍奉的仆从,全都无法迈进一步,他略一思忖又问:
“东宫侍卫首领是谁?”
“啊,是禁卫副统领蓝宇古,他是楚辰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陛下和娘娘绝对忠诚可靠,先生可放心用……”
贾平连忙代主子回答,话未说完,已被魔头打断:
“此人未经孤允准,但凡踏入此殿一步……”
他的身旁,与此同时无声起了一层淡青灵氲,青雾之中,露出之前始终隐身在侧,形如弯脊的长刀,正与他的坐姿一般无二。
“杀无赦。”
魔头的声音森冷如冰,昨夜降临时,那股欲要择人而噬的凶戾,再现东宫。
……
万枯山魔渊,此刻正有七人凌空立于崖上,一顶烈火骄阳般的璀璨,悬在上空。
魔渊所在,原本不过是山间深谷,四面峭壁陡立,围出的一处谷地。
八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之际,此地才突然裂出一道百丈见方的隙口,其内不知深几许。
此处名为魔渊,并非指魔之巢穴,反而,称之为葬魔之地,更为恰当。
当年,蓬莱圣山的三位通幽圣人,自渊底返回,言明上古魔神已死,接下来,妖皇的势力被镇妖塔尽数摧毁。
唯剩的小股余孽远遁四散,藏于北坦、西昌及南澹,流窜荒漠孤岛,此后愈发不堪一击,难以为患。
长达两百年的神魔大战,正是终结于此地。
此后,南七宿塔始终将这片黑雾笼罩的山谷,牢牢置于监测之中。
皆因圣人当年曾提到,远古留存至今的魔气,在魔神死后便会消亡殆尽,却需谨防残余魔尘,致使生灵涂炭之灾殃再起。
然而八百年来,这魔渊中的雾气一直在消散减弱,甚至天气晴好时,站在崖上都能瞧见一两百丈之下,怪石嶙峋的岩壁上,寸草不生。
那是当年被灭世之焰焚烧后的结果,那火在渊底不知又烧了几百年,致使整个万枯山一带炙热无比,山间只剩下耐火性强的植物,也有喜火的妖兽偶尔出没,凡人难以靠近。
到南黎建国的时候,火势已明显消退,这一带也就比附近其他地方稍显炎热。
当时井木塔主谢灵运曾亲临魔渊查看,预言最多三百年内,魔火将彻底熄灭。
果不其然,一直受严密监控的魔渊,十年前便已熄火,黑雾已消弱得,偶尔只在山间飘过几缕。
昨夜镇妖塔铃敲响,与惯常每隔几月就有一回的魔渊异动没什么两样,照例是派出一名地门塔使,协同数名师弟师妹,出动塔卫半部,前往巡山。
这次受派的地门塔使名叫慕哲,身为玄响塔主谢灵运的亲传弟子,虽同为筑道期,在塔使中的地位,比起苍、黄两门,却属高山仰止。
一塔只有一位玄响仙尊,与其下数百名筑道期,从名份上皆属师徒,但苍、黄两门的弟子,有的熬到五百岁上下,寿元将断,身死道消之际,或许也不曾亲眼见过师尊一面。
筑道乃是镇妖塔的中坚实力,同僚间相互以师兄弟相称,无非是显得更亲近些。
入门长幼有序,尊卑之别,以四门划分,更多的是为体现修为深浅。
此时七名镇妖塔使皆悬空而立,六人在外成拱卫之势,脚下笔直相对的,仍是在悬崖之内。
唯有正中一人凌驾于深渊巨大的空洞之上,手中法器乍看与尘镜相仿,灿若骄阳的锋芒却尤盛百倍,映得他整个人隐于光影中,连轮廓都无法看清。
金光日影探入深渊,却也只照及数百丈,更深处,仍是幽沉一片的死寂。
慕哲的神识随在炽衍轮的日影上,方得探入魔渊百丈之下,此乃塔规禁令,当初定下时,是为防魔渊深处,残余魔尘侵蚀道心。
然而如今的魔渊,早已是时过境迁,他私心里对此其实颇不以为然,不过仍是谨守塔规,一丝一毫不敢逾矩。
专为探查魔渊而制的法器巡验完毕,已是月上中天,慕哲收了神器炽衍轮,大袖一扬,翩然落回崖上,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玉色长衫在月光之下更显皎洁。
周围六人今日随他来此,各领护法之责,也要向神器输送灵气,轮番上阵带猛补丹药,也只是杯水车薪。
操控神器六成以上,皆来自慕哲一人的真元,他一人抵得上六人之合,此时却全不见半点疲色,众人望他的眼神,皆满带崇敬。
一旁苍门的谢逸平躬身一礼:
“慕师兄,您看,这回的异动可有不妥?”
慕哲微微一哂,“无妨,师弟等无需慌张,如今这魔渊比起百年前,也不过就是个深坑而己。天地间造化如鬼斧神工,这里比起北坦大裂谷,恐怕还要浅上一筹。
这回的雾气已几乎全不见踪迹,正与师尊所预言的一般无二,灭世之焰终有余烬消融的一日,算算也有快八百年了。”
他的语气带着些感慨,更加赢得一众后辈瞻仰的目光,八百年于他们这些初入道,年纪只在一两百岁之内的人来说,犹如夏虫语冰。
虽说他们平日出塔,在世人眼中,是青春永葆的仙人,以百岁之身俯视凡俗,个中优越感令人欲要冯虚御风。
但回过头来,在年岁比他们又长两三轮的地门师兄面前,那就还如孩童一般没见识。
就连北坦大裂谷他们都没机会去亲眼见识一回,至于灭世之焰,那便更是只能在塔史典籍中观摩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