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依在西城最大的绸缎庄——锦霞阁门前,一下马车,就看见瘫在门廊一侧的大橘猫,正四仰八叉晒太阳。
她今日是陪堂妹若如来选料子,此时两步走上前,蹲身抚了抚猫儿的头。
“你怎么在这儿,圆儿在里面?”
修辛见了她,一骨碌翻过身来,坐姿端庄喵了一声。
他能听懂人家说话,不过自己说的,只六爷和圆主子能听见。
定国公府的马车驾到,锦霞阁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小圆儿跟在后面飘出来,见了颜若依先抬手一拦。
“诶,这地方你最好别来。”
“为何?”
颜若依扬一扬眉,转身扶堂妹下车,“小心点。”
一旁还有三四个定国公府的仆妇,皆是衣饰华贵,神情庄重。
这些都是祖府上的管事娘子,走到外面是个顶个的受人尊崇,地位和身份上,不比普通官宦人家的主子差多少。
此刻却皆是举止小心谨慎,小夫人出趟门,一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
这才是如今阖府上下,最尊贵的宝贝人儿,上至老国公爷、持家的婆母祖大夫人,跟颜若如说话都不敢提高腔,生怕声气儿大些,把人吹着了。
小公爷祖逊对她,简直是捧手心怕摔着,含口里怕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
颜若如本是开朗明快的性子,自有孕后,被保护得过于周全,多走一步路都有人提心吊胆,弄得好生憋闷。
趁今日出门选衣料,好说歹说赶丈夫离身,颜若依医术高明,祖家人倒也放心,这才放她独自出一回门。
除了三个管事娘子,后面还跟了十好几个护卫,皆是体形彪悍。
祖家好武,府中护卫大多是军武上退下来的,连下人婢女都会几手功夫。
唯一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就属颜若如了,被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
小圆儿见这架式,眼珠一转,倒是不拦着颜若依进去了,她也想看看,借着祖家的阵容,里面那个黄泉客,会不会按捺不住出手。
近一个月,西城码头连出三起大案,是江湖人称“采尖儿”的高手做的。
这人在阎王册榜上有名,位居黄泉客前十,名叫叶青,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化名。
名字之下所绘“鬼图”,两道细线交叉,下方各有一个细小的弯钩,形似一把剪刀,底下以简笔画了一尾鱼儿。
阎王册上的“鬼图”,是每个黄泉客独一无二的标记,也是黄泉道买家与之联络的唯一凭证。
“采尖儿”的案子出来,枭参照此图,发动蒋七手下的小耗子,在西城四处找人。
阎王册上的鬼图是绝密,这件事一般的叫化子来办,难免走漏风声。
蒋七栽培的这帮小耗子,一个个耳聪目明,却都在入行时被他毒哑,只蒋七能与他们手语交流。
由这把剪刀,小耗子们在临阳城的花圃、成衣店、绸缎布庄附近一轮翻找,最终在锦霞阁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墙上,找到对应的鬼图。
小圆儿看着规规矩矩立在店铺角落,一身蓝布短褂的伙计。
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称得上眉目清秀,她此时仍无法将这人,与那个手段凶残的“采尖儿”大盗联系在一起。
这个叫小叶的伙计,皮肤微黑,深邃凹陷的眼窝,与高挺的鼻子,暴露他百族人的身份。
南疆来的乱民,鲜少能找着一份正经活计谋生,锦霞阁只他一个南疆人,外面墙上的鬼图,只能应在他身上。
铺子四面墙上挂满图案华美的绸料,正中一张大案上,放着数只金盘,里面盛放着宛如一汪清泉的绡纱制品。
正是南疆独特的岫霞纱。
这种以蛊术豢养灵蚕,吐出最为轻软细密的丝,织出的绡纱柔若云雾,密如锦缎,制成衣物团起来不足巴掌大,却能水火不侵,刀割不破。
岫霞纱作为南疆特产销往齐朝,极受都城建邺富贵人家的推崇,可谓寸纱寸金,如今已算是黎国一项重要收入。
祖小夫人缓缓走着翻看绸布花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大批仆从。
小圆儿看着这一幕,笑着打趣颜若依:
“要说你这堂妹,命可比你好多了。永定侯府虽人丁单薄,好歹有个哥哥宠着她,一府的下人巴结都来不及。
嫁得也好,都说祖老爷子性子暴躁,国公府剩下满门寡妇,想必一个个也是脾气古怪,偏生她头一年就立下如此大功,从上到下谁不把她捧在心尖儿上。
彩衣,你和她这么一比,可有觉着这人呐,真是太不公平。”
小圆儿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一面下意识地亲近颜若依,却又总喜欢拿话刺她,似乎看着她为难,自己反而痛快似的。
颜若依离了人群,走到一处窗边,夕阳暖黄的光氲透进来,映着她孤零零的身影,显不出几分温度来。
唇边浮着淡淡的笑,带一丝宠溺看着那边的堂妹,声音低若蚊蚋回应:
“如儿和她一样出身,性情相近,命却截然不同,但,她又有什么错?”
这话说得含糊又简洁,小圆儿却听得明白。
真正的颜若依,和堂妹一样是侯府千金,生性温顺,却得了那样的命运,早早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尚秀局,是命数使然么?
全拜她虎狼一样的亲爹、祖母,和有心算计的姨娘罢了。
小圆儿追问:“那你呢?”
“我……”
阳光下的人回过头来,灿金的阳光在她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甲,照不见内里更为悲惨的命运,没了之前的怨天尤人,神情间带着骄傲:
“我是离彩衣,命运摆布不了我。”
小圆儿飘过去,与她并肩而立,若此时有人能见到,一定会觉得她俩长得神似姐妹。
灵身清澈剔透,浑似透明,没有一丝血与肉,但身旁这个女子,身上有与她同出一源的血脉,面对加诸己身的命运时,亦会做出同样不甘妥协的抉择。
“如果……”
小圆儿吐出两个字,无法说下去,心头的那个猜测过于残酷,以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刻也不忍出口,逐换了个话题:
“陶然馆的青轩,你认识的吧?下回替我引荐一下。”
“青轩?”
颜若依甚感纳罕,有些为难的样子,“这……”
话未说完,那边传来一阵骚乱。
“走开,不得靠近。”
祖家一个管事娘子一手拦在小夫人面前,警惕盯着面前的小伙计,厉声喝道:
“大胆,竟敢在我家夫人面前动利器,信不信我立马叫官差来,拉你出去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