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盈眼里玄烨是个极为细心兼贴心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唯有立储之事除外,谁也猜不到他的想法。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四阿哥进军青海;五十八年九月,彻底平息西藏叛乱;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驻兵甘州,意图进攻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的伊犁。
前后两年多征战在外,玄烨已下诏令他十月回京。
满人极为重视战功,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现在的声名远盛于他的兄弟们,虽然皇帝拒绝立储,但绝大多数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十四阿哥就是皇上心里的继承人。
连隆科多来畅春园给乐盈请安时,言语中也透露出这个意思。
他笑道:“这就叫做生的早不如生的巧。娘娘您看,当年的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等人比起十四阿哥又如何?一点不差吧,甚至要更好些,往前数十年、二十年,谁能想到十四阿哥能有今日的风光!”
哟,听他的意思这是觉得十四阿哥比不上兄长们啊。
乐盈道:“皇上提起十四阿哥赞不绝口,从来没拿他跟兄长们比过。”
隆科多嗤道:“十四阿哥有将才,但有将才的可不止他一人。此次出征,皇上亲自为他保驾护航,诏令青海蒙古王公奉大将军王命如皇命,他麾下人才济济,有额伦特、延信、葛尔弼等人,再加上粮草充沛,要是这样他都打不赢,只能说是既蠢且庸!”
“这话也太酸了吧,”乐盈毫不留情地取笑他,“十四阿哥作为将帅,如何知人善用,调度军队,这也是一门大学问,不是谁处在他这个位置上都可以搞定的。再者西藏问题复杂,宗教、民族,方方面面涉及到的问题比原来的噶尔丹更麻烦,不管怎么样,十四阿哥确实处理得很不错,你得承认人家的功劳啊。”
隆科多摸摸下巴,不说话了。
实际上他就是酸,满人最讲究战功,只有战功才能给一个家族带来显赫荣耀,十四阿哥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的有利条件下,轻松谋取到了别人一生都追求不到的战功,能不让人嫉妒吗。
现在是八月,还有两个月,十四阿哥才会从抵达京城,真可谓是衣锦还乡。
隆科多沉默了一瞬,又道:“十四阿哥回京后,门庭繁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去奉承他!”
乐盈问他:“你呢?”
隆科多对乐盈不惮于说实话,“我大概也不会例外吧,皇上年事已高,我得为日后做打算,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若是有一天……那么我将会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人。”
乐盈能理解他的心情,隆科多能一直坚守到今日不站队已经很厉害了。储位不明,日后必定为夺嫡有一场腥风血雨,隆科多处在九门提督位置上,关键时刻可以控制京城,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势必会有一个最终的选择,不然他就等着被新帝开刀吧。
唉,只能说老康不厚道,把皇位看得太紧了,让他的儿子与臣子们无所适从。
隆科多看着乐盈,认真道:“三妹,这些年哥哥我犯了不少糊涂,几次惹得你生气,幸得你宽宥了哥哥,咱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求你告诉我,皇上他心里属意的人到底是谁?”
即使乐盈是穿越的,而且她陪伴在玄烨身边的时间最多,但对隆科多,她爱莫能助,同样非常认真地回答他:“我不知道,或许连皇上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他属意谁。”
隆科多眉头紧皱,圣明了一辈子的天子,难道临到老了,也会犯汉武帝一样的错误。
他深深地叹气,“我是真得迷惑了。”
隆科多就是现在满朝文武大臣们的懵逼代表,大家伙儿估计都跟他一个样。
乐盈这个时候还是要安安他的心,“皇上虽然身老,但精明如往昔,你千万别犯傻,皇上在的时候,你效忠的人有且只有皇上一人。”
至于玄烨驾崩后,隆科多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实在没有什么传位遗诏的话,他就凭感觉选一个继位可能性最大的皇子押宝吧。
反正乐盈不会给他推荐四阿哥,隆科多又不是政治小白,前朝的事情他自会考量。
……
玄烨执着于给儿子与臣子们挖坑,他自己倒好好的,夏日炎热,畅春园湖多凉爽,他早晨以散步,或者太极、八段锦为主,锻炼身子,傍晚的没什么事一般同乐盈去钓鱼,当然两人也有不钓鱼的时候,沿湖散步,爬爬山,看看夕阳云霞,日子过得悠闲舒适。
边关暂安,朝中无事,儿子们尚算安分,玄烨没有烦忧事,心情渐好,自觉不管是精神气,还是身子都比去年要好了许多。
他对乐盈说:“以往年年都会巡幸塞外,举行木兰秋狝,这一二年未去了,等明年朕必定要去的,骑射不可荒废,这毕竟是我八旗子弟的立身之本。”
他的兴致很高,乐盈也高兴,“那我跟着一同去!”
能出门还是得抓紧出门啊,以后说不定就没啥机会了。
今日的夕阳格外像一个橙红色的咸鸭蛋黄,缓缓西落,暮色苍沉,皇帝忽然感叹一声,“夕阳无限好啊。”
这句诗的下一句:只是近黄昏。
可见原诗本意表达的是一种日暮悲哀,并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意思。
前一句还在兴致勃勃计划明年去塞外行猎,紧接着就感慨夕阳,希冀与现实的冲突,尽管玄烨不愿服老,可很多事实都在提醒他已经老了。
再英明神武的帝王也对抗不了时间,秦皇汉武皆是如此。
乐盈这时候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只是默默地陪伴他。
玄烨像往常一样用左手扶住她的胳膊肘,“走,陪朕去清溪书屋。”
因乐盈穿着高跟花瓶底鞋,两人并行时,玄烨总是托着她的胳膊肘,他的步子迈很大,乐盈被他带着走得飞快。这个习惯持续了几十年,如今他老了,步伐远不及过去矫健,乐盈心头微微有些发酸。
两人去到清溪书屋,玄烨在案上翻捡,找出一封诏书交给她。
乐盈的小心脏顿时紧张起来,不会是立太子的诏书吧。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给国家安排继承人的事情免谈,他的这份诏书是他驾崩后关于如何安置嫔妃的内容。
首先是关于对乐盈这个皇后的安置。国朝以孝道治天下,皇后乃是嫡母,新帝务必侍奉嫡母如同生身母亲;皇后可去静明园颐养天年。其次,嫔妃中年长者可随开府的儿子出宫荣养。其三,无子或者年少留宫的嫔妃,新帝需妥善照顾。
真正细心到了极致,乐盈捧着诏书,抬头看着皇帝,感动得想哭,“三哥想得很周到。”
玄烨微笑,道:“朕得承认朕是个凡人,怕死,但该安顿的还得提前安顿好。不管是你,还是那些嫔妃们,陪伴朕一场,总要妥善安置才行。朕很佩服朱元璋,他是个真正的英雄,可有一点朕非常不赞同他的做法,那就是女眷殉葬,何其残忍!”
乐盈长长的“哦”了一声。
挺好,虽然他的觉悟不如曹操,但封建社会发展到巅峰,对女子的束缚越来严,玄烨的安排已经非常妥当了。
他继续道:“女眷无所依靠,朕这是怕再出现贞妃的惨剧。”
贞妃董鄂氏,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同族堂妹,先帝顺治的嫔妃之一,顺治帝嫔妃众多,他过世后,只有一个贞妃被活生生殉葬了,官方说法是自愿殉葬。
但乐盈从未相信过,清朝早期,满人汉化本就不深,贞妃青春妙龄女子,凭什么甘愿殉葬,这也太违背人的天性了。现在听玄烨这么说,贞妃应该是被逼殉葬的。
博尔济吉特氏一族深恨孝献皇后,认为是她间接害死了顺治,故而迁怒于贞妃,才有了贞妃殉葬的这一幕。
可怜啊,乐盈心有戚戚,“您这样安排真的很好。”
玄烨道:“你觉得好就好,朕忌讳死,不愿意提及,想不到却几次三番同你提及。”
乐盈想起了往事,“是啊,以前就说过等我们都百年后,皇上是仁皇帝,我是孝贤皇后。”
玄烨笑道:“朕都记得,还有一回你的猫过世也曾提过。”
乐盈握着他的手,“我舍不得三哥,咱们别再说这个了。”
玄烨道:“既然提起来了,索性就说开了,趁着现在朕还有精力跟你说说,以后说不定想说也没机会了,朕可不想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再同你说这些。”
气氛变得很伤感,乐盈故作打趣,“也许我比您先闭上眼睛。”
“朕的身子自己清楚,当年朕与你的三十年之约恐怕要失言了,对你不住。你比朕小十几岁,你得好好活着,能多活一天算一天,把你姑姑与姐姐没活够的日子都活了,答应朕。”
乐盈郑重道:“好!”
玄烨再次叮嘱道:“你要顾好自己,待朕百年后,不管是嫔妃,还是皇子,亦或是佟佳氏一族,都不是你的责任,你只用顾好自己就行,开心得过活,你喜欢和嫔,以后让她跟你一块儿。”
乐盈眼眶温热,“我知道了。”
玄烨轻轻叹了口气,“朕现在同提前你把话都说明白了,日后就不跟你啰嗦了,总之多多保重自己。”
该说的都说了,玄烨自己如同放下一桩心事,“朕现在好好的呢,明年咱们去塞外行猎,后年说不定还能回一趟盛京祭祖。”
乐盈心酸地附和他的话,“好,我都陪您一起去。”
玄烨把对后妃们安置的诏书细心地放置进了一个檀木盒子里,又对乐盈道:“这份诏书,朕仍旧准备了两份,一份藏在清溪书屋,另一份藏在乾清宫,确保万无一失。”
伤感过去,疑虑浮上心头,玄烨尚且对嫔妃们悉心安置,为何不把继承人确定好,他难道真没想过,储位悬而未决,日后他的儿子们得互相厮杀疯了!
饶是他对自己很好很好了,乐盈却知道这个问题她不能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