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靠得就是一股精气神儿活着,那股气散了,也就活不了多久了,眼下德妃就是这种情况。
她、四阿哥、十四阿哥,原本应该是这宫廷最亲近的母子三人,到了今日这个不死不休的地步,该怨谁?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反而指责是他人辜负了自己。
德妃一意孤行,这是打算一条□□走到底了。至于雍正帝,他一定不会为了生母,放过自己最大的政敌胞弟。
求仁得仁,没什么好说的。
历史的胜利者雍正帝不必多说,站在女人的角度,乐盈有三分同情德妃。
两人的话题由窗前的石榴树,转移到了先帝朝的往事上。
德妃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时候没有许多的烦恼,大家伙儿闲来喝茶打马吊,小十四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在承乾宫的院子里追着两只猫儿玩……”
乐盈也笑道:“他可太调皮了,专门抓猫尾巴,我就扯他的小辫子教训他。”
德妃怅然道:“那是一段最舒心的日子。”
她与乐盈也曾经非常要好过,承乾宫与永和宫常来常往,好的就像一家人。后来么,孩子们渐渐长大,各人有了各人的心思,关系就淡了下来。
德妃突然问道:“宜贵妃、惠妃、荣妃她们三人还好吗?”
在乐盈未进宫以前,她们四人既是对手,又是伙伴,德妃对其他三人的感情复杂,有防备有算计,但说深仇大恨却是没有的,共处了大半辈,甚至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德妃不愿意看到她们三人过得太落魄。
乐盈反问她,“宜贵妃与荣妃五月初出宫荣养,难道她们没来辞别你吗?”
德妃苦笑道:“来了,但我没见她们,我并非跟她们拿架子,实则我也没什么架子好拿,只是不知道见面该说些什么。”
乐盈斟酌道:“惠妃仍旧是老样子,宜贵妃与荣妃的处境尚算好吧。”
德妃幽幽道:“我想着我们四人之中,总有一个有福气的人,原来大家都福薄。罢了,且顾着眼前吧,怎么样也会有三年的安生日子过。”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雍正继位,即使再容不下兄弟,也要等三年。三年过后,再下屠刀。
两人说了这些话,德妃有些累了,乐盈见状便打算告辞,德妃向她道谢,“多谢你还记得来看我,你算得上是个好人,难怪先帝把你抬到皇后的位置上。”
对于“好人”二人,乐盈敬谢不敏,她道:“我只是不做违背本心的事。”
德妃探究的目光看过来,“不违背本心?先帝在世,待佟佳氏最厚,你可曾辜负他?”
乐盈看着德妃的眼睛,目光坦荡,“不曾。”
德妃垂目不语。
乐盈不再跟她多说什么,道一声“告辞”,转身离开。
回到承乾宫,李金忠过来说道:“永和宫之事,据说与十四阿哥有关。”
这是必然的啊,除了十四阿哥,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德妃连性命都不要了。
李金忠越发压低声音道:“十四阿哥从西北返京,第一时间去了景山寿皇殿拜大行皇帝灵柩,之后就被皇上关押在景山。上个月先帝的梓宫被运往景陵下葬,皇上命十四阿哥同去,再之后就被留在了景陵。十四阿哥从回京到离京,中间足足有三四个月的功夫,可皇上从未允许他与永和宫皇考皇贵妃相见。”
实在够狠,儿子狠,母亲也狠!
雍正恨德妃,哪怕她病得就要离开人世,也不肯让她与最心爱的幼子见上最后一面;德妃同样恨雍正,她不但不承认他的皇帝之位,而且要以自己的死让雍正背上逼母之罪。封建王朝处处宣导以孝治天下,德妃便要故意置雍正于不孝之地。
这对母子谁都不肯妥协,互相折磨,恨之入骨,世仇不过如此。
乐盈不禁感叹:“真乃亲母子!”
性格一样一样的,两人互相厌恶,但性格却如此的相似,多少有些讽刺。
李金忠又道:“最近京城风言风语,连刻薄寡恩这样话都说出来了,当今圣上只怕名声不够好,奴才倒觉得皇上他应该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确实有不在乎名声的皇帝,但那些都是些昏君。
雍正有志向,有作为,尤其是他前面还有一个榜样仁皇帝康熙比着,他不知道多想要一个好名声,不然也不会亲自搞出《大义迷觉录》,让人在全国各地宣讲,为自己辩白啊。
只能说这对母子现在这么闹,四个字评价:两败俱伤。
德妃大张旗鼓跟皇帝对着干,在康熙朝,德妃从未犯过错,她是嫔妃中贤良淑德的典范,到雍正朝,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免让人怀疑雍正继位不正,逼宫亲父,威逼生母。
乐盈这时候以嫡母的身份坐镇后宫,她与雍正帝表演母慈子孝,顺势就让人把目光从德妃身上稍稍移开,让人觉得皇帝也不是不孝顺,他对嫡母就挺孝顺的。
雍正不光自己孝顺嫡母太后,他的嫔妃们也得过来宁寿宫孝顺太后。
皇后乌拉那拉氏每日带着主位以上的嫔妃来宁寿宫给太后请安。
不知道是因为夺嫡压力太大,还有前后有两个真爱李格格与年侧福晋,雍正的嫔妃真不多,贵人及其以下有多少人乐盈不知道,皇后除外,主位以上真就三瓜两枣。
贵妃(年侧福晋),齐妃(李格格),乾小四之母熹妃,弘昼之母裕嫔耿氏,懋嫔宋氏,宁嫔武氏,共计六人,打马吊都只够凑一桌半。
不过乐盈猜她们应该不会聚在一起喝茶打马吊,年贵妃一人独大,她与皇后的差别,也只有那朝服的颜色以及朝冠上的两支凤钗了。然而在其他方面,皇后远远比不上年贵妃,年贵妃的兄长年羹尧是皇上的肱股之臣,她的儿子八阿哥福惠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些无一不昭示着她才是实际上的后宫第一人,至于齐妃、熹妃等人,在后宫就是小透明一般的存在。
李格格年轻的时候嘴巴能说会道,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甜心,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快活,面相看着刻薄了许多;熹妃与裕嫔挨着一起,两人有些畏缩,基本上不敢主动说话;懋嫔、宁嫔也都呆呆地坐着喝茶。
四大爷的后宫真是又闷又无聊啊。
乐盈与瓜尔佳氏在宁寿宫无聊的混日子,等待着德妃与雍正母子的另外一只靴子落地。
……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那么快。
五月二十二日,据御医来报,皇考皇贵妃已然进入弥留阶段。
康熙是个非常看重生恩的人,雍正即使再恨生母,也要去永和宫侍奉她。
他们母子之间的事还得自己来解决,乐盈可以配合他向天下人表演孝道,但不可能让德妃心甘情愿承认他这个皇帝儿子。
德妃陷入昏迷当中,雍正静静地望着生母,这是难得他与生母待在一起时宁静的时刻。
小孩子都有一个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直到渐渐大了,才晓得,哦,我是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的兄弟们人人都有母亲,废太子生母早逝,皇阿玛连同母爱也一并给了他;敬敏皇贵妃过世前,也会想尽法子求得他照看十三,而他的生母明明活得好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从来没有母亲一样?
民间父母多哄着小孩子,说他们是从秽物堆里捡来的,雍正帝有时候想,可能他就是额娘从秽物堆捡来的孩子。
谁能真正愿意与生母走恩断义绝的境地?雍正看着德妃,几乎要落下眼泪。
突然见德妃睁开了眼睛,雍正立刻转身,负手背立,喊御医进来。
御医进屋把脉,拱手告罪,德妃到现在只能喝下几口参汤了。
屋里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留这亲生的母子二人说话。
雍正声音冷酷无比,“额娘不愿意接受圣母皇太后的称号,但这个称号最终会加在您的头上,朕已经命礼部在准备尊封太后的事情了。”
德妃微弱无力道:“人死如灯灭,死后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了,随便你。”
她至死不悔,雍正愤而转头,“额娘,我也是您的亲儿子啊!”
德妃平静道:“皇上,你不要处处觉得旁人亏欠了你,我不欠你任何东西!你觉得我处处偏袒十四,十四待我至诚至孝,他值得我对他好,你呢,你为你的生母做过什么?你心胸狭窄,刻薄寡恩,任何人有一点小事得罪你,你便记在心里,就算是你的亲额娘,你也要一一跟她把账算清楚。你是先帝的儿子,但你不及先帝的万分之一。你这样的人,注定会众叛亲离。”
雍正咬紧牙齿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失态,他双眼赤红,问德妃,“额娘,你是否后悔生了我?”
德妃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可真不像是你皇阿玛的儿子,孝康章皇后(康熙亲妈)之死成谜,先帝解开了这个谜语,但把它永远封藏在心里,你却傻到问这个问题,生不生孩子由不得我说了算,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该将你交给孝惠章皇后(康熙嫡母)抚养,从一开始就绝了你的夺嫡之路,我的十四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说完这么长的一句话,德妃已经累得喘气,索性闭上眼睛,“你我无话可说,请你离开。”
离开自然是不可能的,相看两相厌的母子仍旧得待在一起。
雍正沉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御医、宫女们来来往往。
德妃大多时候昏迷,偶尔醒过来时,嘴里喊着十四阿哥的名字,雍正给她喂参汤,她似乎已不认识他了,有一次竟问:“你是谁?”
翌日凌晨,德妃醒过来,先喊了一声“十四啊”,接着又叫了两声“额娘”,终于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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