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出慈坊坊没有多远,听到河边有一个船家,正在大声的哟喝招揽客人。
影姝说道:“这么大冷的天,谁要坐船?”
严文胜习惯性的跟她抬起扛来,“大冷的天,船家也要讨生活。不然一家老小如何养活?”
影姝恼火的瞪了他一眼,“严文胜,你能否不这样讨厌?”
“不能。”严文胜笑呵呵的说道,“我遇到的女子,十个有九个说我讨厌。言外之意,其实就是,她们全都喜欢我。”
影姝做呕吐之状,“真恶心!”
他二人斗嘴斗得正乐,萧珪却朝岸边走去,用高声大喊与那位揽客的船家搭起话来。
“船家,别来无恙啊!”萧珪喊道。
船家打量了萧珪几眼,惊喜的一拍手掌,“萧郎君,是你呀!——多日不曾相见,郎君一向安好?”
影姝和严文胜都很好奇,上前问道,“先生和这位船家相识?”
萧珪微笑道:“夏天的时候,我了租他的船夜游洛水。也就是那一晚,我遇到了杨洄。一首新词《定风波》,掀起了一场大风波。从此,我的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严文胜的表情立刻沉寂了下来,“我也是。”
影姝沉默了片刻,抬手朝前一指,“先生你看,江对面可不就是萧驸马的临江会馆?不如我们乘船过去吧!”
萧珪笑道:“刚才你还说,大冷的天谁要坐船?”
影姝把从严文胜那里弄来的那件披风拉紧了一些,笑嘻嘻的说道:“和先生在一起,我不冷。”
严文胜满副的鄙夷,骂咧道:“丫头,你这马屁也未免拍得太现形了吧!”
“我喜欢。”影姝和萧珪异口同声的说道。
于是严文胜就闭嘴了。
萧珪呵呵直笑,迈步朝那艘画舫走去。
正如影姝所说,大冷的天基本上没人会乘船。这位船家在这里喊了大半天了一个客人也没遇到。眼见萧珪等人走了过来,船家大喜过望,连忙走下船来恭敬迎接,殷勤伺候。
三人走进了船舱,里面安放了炭盘,倒也挺暖和的。船家连忙问请,贵客要烫什么酒,喜欢听什么曲子,赏什么舞?
严文胜立刻笑了,“船家,如此天寒地冻,也会有歌儿舞女到船上来讨生活吗?”
船家讪讪的笑道:“按理说,是没有。因为天冷了坐船的人少,一整天也没个生意。真要指望在我这里挣钱,那非得饿死不可。但
我自有两个干女儿也是做了清倌人,如今就在船上。贵客若是有意,我就将她们叫来弹曲献舞。”
严文胜显然有些兴致勃勃,但他没敢擅作主张,说道:“船家,我说了可不算数。你得问我家主人。”
萧珪微然一笑,“寒冬腊月,谋生不易。既是船家的干女儿,那就把她们叫来吧!”
船家欢喜不已,“多谢萧郎君,真是多谢了!”
萧珪示意影姝,让她把手上提的那一包原本该是送给杨玉瑶的丝绢,交给了船家,说道:“我们就带了这些现钱,船家你看着安排吧!”
船家大喜过望,双手捧起那一包丝绢,连连躹躬拜谢。走出船舱后大声喊道:“好女儿,速速前来侍奉贵客!老婆子,把我们最好的杏花村都给烫上!”
“长安名酒杏花村!”严文胜乐得呵呵直笑,“今天总算是没有白来。”
影姝撇了撇嘴,讪讪的道:“这酒可贵了。我那一包可是有十二匹绢,价值两千多钱呢!”
“丫头,你真是个吝啬鬼。”严文胜笑道,“你也不想一想,白送也是送。现在还能换来一餐酒喝,多好?”
“就是。”萧珪也笑了,说道:“这次我赞成严文胜的说法。就当是,杨玉瑶请我们饮酒,向我们赔罪了。”
影姝仍在小声的碎碎念,“两千多钱,可以买十几石谷子,都够得上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了。”
“那没办法。”严文胜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们可是大户人家!”
“呸!”影姝不屑的骂道:“你最多只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
严文胜呵呵直笑,“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萧珪乐呵呵的看着他们,心想听他二人斗嘴,还真是减压又放松,就像看二人转和听相声一样。
片刻后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恩客见谅,多有叨扰。小女子请为恩客献艺。”
萧珪说道:“进来吧!”
两名女子走了进来,一名抱着琵琶,另一个穿着一身彩色的舞衣。
萧珪一见她们,当即一愣,“怎会是你们?”
那两位女子也是微微一愣,“当真是……萧郎君?”
“哈!”严文胜当即惊叫了一声,“先生,你又认识?”
萧珪摇头笑了一笑,“抱琵琶的叫团儿,穿舞衣的叫彩蝶。我遇到杨洄的那一晚,她二人正在船上为我侍酒。”
严文胜嗬嗬直笑,“我明白,我明
白了。”
萧珪鄙夷的瞪了他一眼,“你能明白什么?”
团儿连忙说道:“这位郎君莫要误会,我们只为萧郎君侍酒献艺,别的……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为何要解释?”严文胜笑道,“我并没有说什么。”
影姝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萧珪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你们两个不是被杨洄买下做了奴婢么,怎的又来了船上讨生活?”
“恩客容禀。”团儿说道,“我们姐妹二人,确实是被杨洄强买了去。原本我们只是清倌人,不想卖身为奴。无奈杨洄有权有势,我们无法抗拒只得依从。后来也不知怎的,他非要埋怨是我二人走漏了那首新词《定风波》的消息,屡屡对我二人实行毒打。后来他嫌弃不过了,便要把我们卖到风尘之地。好在义父得知了消息,怜悯我二人可怜,将我们买了过来留在船上伺候。这才得已,再与萧郎君在此重逢。”
团儿一边说着,一边流泪抽泣起来。彩蝶也陪着她一同流泪。
萧珪注意到,刚刚还在喜笑颜开的影姝,神色也变得黯淡下来,仿佛对她们颇为怜悯。
这时船家连忙走了进来 ,说道:“你们好不晓事,哪能在此哭哭啼啼,搅扰了恩客的兴致?”
“船家,无妨。”萧珪道,“说起来,她二人也是受到我的牵累,才会饱经磨难沦落于此。若非今日重登此船,我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这可能,就是天意安排。影姝,赏些金币给她们。”
影姝连忙应喏起身,从钱袋子里面拿出一叠子金币,分别塞到了团儿与彩蝶的手上。
二女都有一点被吓到了,“这……这可是金币!”
严文胜惊叹道:“吝啬丫头,这回可是真大方了!”
“不能收,不能收!”船家连忙喊道:“这太贵重了!好女儿,快把金币还给恩客!”
团儿和彩蝶很听话,连忙退还金币。
“收下吧!”萧珪说道,“虽是无心之失,但你们确实为我所害。就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点点补偿。”
影姝也劝道:“二位姑娘莫要推辞,就请收下吧!”
二女委决不下,都把金币交给了船家,请他做主。
船家双手接着金币看了一眼,足有十多枚波斯金币,价值近万钱!
他惊诧不已,连忙说道:“萧郎君,实不相瞒,我买下她二人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因
为当时她们都快被打死了,根本没人要。萧郎君若真是怜悯她们,不如就用这笔赏钱把她二人带走吧!”
“义父!”二女一同发出惊叫跪了下来,“你不要我们了吗?”
船家连忙说道:“好女儿,如今船上生意不好,养活你们也是困难。萧郎君是个好心眼的大贵人,你们跟了他会有好日子过的。”
萧珪无奈的笑了一笑,“船家,你还是留着你的女儿吧!明年一天春,船上的生意就会好了。”
船家微微一怔,露出一抹失望的表情。
影姝小声道:“先生,明年我们搬了新宅子以后,府里正好欠缺人手。我看她二人还算本份也懂得知恩图报,更与先生颇有缘份。不如先生就把她们买了过来,给我做伴吧?”
萧珪扬了扬眉梢,“既然你喜欢,那好吧!”
“多谢先生!”影姝大喜,过去将她二人扶起,说道:“团儿,彩蝶,不如你们就跟我过来,一起伺候萧先生吧?明年正月里我们就会搬到慈惠坊来住,你们想要来到船上探望义父,也是容易。如此既不断了父女情份,又能各自都把日子过得好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团儿和彩蝶听得一愣一愣的,明显是有一些被说动了。但她们仍旧有些犹豫不决,看向船家等他拿主意。
船家早已大喜过望,“好女儿,这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份哪!——快,还不快快拜见你们的新主人!”
团儿和彩蝶连忙对着萧珪跪倒下来,一个劲的磕头拜谢。
严文胜直撇嘴,讪讪的道:“这下倒好,她还有两个手下了。先生,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添两个帮手啊?”
萧珪笑道:“我不是给你添了一个么,你却十分的嫌弃。”
“先生是说蓝庆元?”严文胜直摇头,“那个傻书生,呆头呆脑的,与他说话都是无趣!”
影姝有些好奇,“蓝庆元是谁?”
严文胜愣了一愣,指了一下团儿和彩蝶,“给我们唱个曲儿,跳支舞吧!”
“喏。”二女乖乖的施礼应承。
片刻后,船舱里就响起了琵琶声,彩蝶开始翩翩起舞。
团儿就唱了那一首,《定风波》。
江,还是那一条江。
词,还是那一首词。
但萧珪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半年忽倏而过,一切物是人非。
明年此时,又将如何呢?
片刻后,酒家把温好的杏花村和一些可口
的小菜与精致的糕点,一同送了过来。
现在萧珪的身边没人强制规定,酒不过三了。他一边听着曲子、赏着舞蹈,一边和严文胜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
影姝倒是很想劝一劝,叫他别喝那么多。但她忍住了,还主动向他敬了几杯。
船在江心抛锚停住。虽然寒风凛冽、江涛汹涌,但船舱里面却是一副慵懒而闲适的景象。
萧珪有了一丝醉意,心里恶作剧的想道:上次剽了一首《定风波》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要不我再来一下?
“船家,请借笔墨一用!”
团儿和彩蝶顿时有点紧张起来,曲停,舞也停了。
“别怕!”萧珪带着一丝醉意笑道,“今天只有我们自己人在场。我就不信了,还能出什么乱子!”
严文胜哈哈的大笑,“先生小心哪,写诗很容易出事的!”
“闭嘴!”萧珪和影姝一同骂道。
严文胜立刻闭嘴,但他就是忍不住,仍在闷头暗笑。
船家拿来了笔墨,但萧珪却感觉被人扫了兴,指着严文胜骂道:“我得叫影姝,把你这一辈子的工钱全都给扣了!”
“扣吧,扣吧!”严文胜有恃无恐的笑道,“反正我已经存了一百万钱,在红绸那里了。她也有一百万。等我把她娶了就能变成有钱人,才不在乎那点工钱!”
萧珪笑道:“影姝你看,这条死猪完全不怕开水烫了。”
影姝咯咯直笑,团儿和彩蝶也被逗笑了。
萧珪又喝了一杯酒,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李商隐的一诗首。
他一边写,影姝就站在他旁边,一跟跟着念——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写完后,萧珪呵呵一笑坐了下来,懒洋洋的道:“严文胜,来,给我满上!”
严文胜对诗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忙给萧珪满上了酒,举杯与他共饮。
影姝却拿起那一首墨汁犹干的诗作,喃喃的小声念叨,“乏长绳,恨不胜。买沧海,冷如冰……”
团儿与彩蝶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边,也在仔细的打量,细心的揣摩,小声的议论——
“好美的诗句。”
“更像是凄美。”
“没错,既悲凉又凄美。”
“影姝姑娘,主人最近心情不好吗?”
影姝转目看了一下正在与严文胜推杯换盏,带着几许醉意哈哈大笑的萧珪,轻轻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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