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后便是鹿鸣宴, 巡抚大人亲自摆酒宴请当科举人们, 冯少棠本是想托词不去的, 奈何她如今是解元, 哪里能够推脱的了?只得拖着李琰泽同去了。一路上她念叨着:坏了, 坏了, 鹿鸣宴上要作诗, 我的诗词却是最差的,别是要贻笑大方了。”
“有我呢,怕什么?”李琰泽道。
冯少棠大喜, 抬起胳膊杠了他一把,笑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届时就都靠你了!我不求做出什么旷世名句,只求别丢份就行, 鹿鸣宴上诗词都要誊抄成册的, 天知道有多少人准备踩着我这新科解元出名!”
李琰泽没有再说什么,只安抚的拢了拢她的肩膀。
其实冯少棠的顾虑并不为过, 鹿鸣宴对于热衷名利的人来说, 可以充做最好的秀场, 而对于不太想出名的人而言就是鸿门宴了。里面的讲究绝不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
一来当地的巡抚举办该宴, 就有给本省的举人‘送行’的意思, 明示或暗示诸位举人上京若做了官, 可不能忘记照拂乡里。
二来同乡的举子们要相互认识,到了京都也好相互帮衬。西北的,江南的, 蜀中的……各省举子齐集京都, 在会试开始之前,那也是各自为政,自有说法的。
三来就是名望和人望,解元只是代表文章写的好,并不一定就能说会道,有本事做全省举子的领头人,历来应试能力高,却情商差的人多了去了。鹿鸣宴上多少双眼睛,多少蠢蠢欲动的心思,都会巴巴的盯着解元公,想取冯少棠而代之的人定然不在少数。
对于冯少棠来说这就是第一战,她紧张归紧张,却并不认为自己会输。若连这点挑战都不能应接,还谈什么将来朝堂上的争斗博弈?
两人行至巡抚衙门前,递了名贴,便被小厮引着来到了后花园,今儿的鹿鸣宴便在此处。此刻正值盛夏,花园里各色鲜花争相开放,姹紫嫣红,景色确是不俗,只是太阳晒了些,不少围聚花丛,谈诗论词等待开席的士子,面上瞧着风流倜傥,实则背后汗水直淌,衣襟上浸湿的痕迹都掩盖不住了。
毕昔年早就来了,他见李冯二人到场,忙赶了过来,拉着少棠道:“解元公啊解元公!今儿的主客便是你,怎地来得这般迟?”
旁的举子听到他这话都忙转过脸来,打量这位传说中‘极为年少’的解元公。
冯少棠抱拳笑道:“不好意思,近日暂停了课业,便起得迟了。”
“应当的,应当的。”另一人凑上前道,“好容易乡试高中,会试还远,是该松快两日的。”
冯少棠忙笑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王进熙,愧领本科亚元。”那人忙拱手回道。
冯少棠忙连声久仰,亚元也就是第二名,仅次于她的。
说话间巡抚大人便带着本次乡试的考官们来了。一进门便拉着冯少棠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瞧瞧!咱们这科的解元公就要名动京都了!竟这般年轻!”
冯少棠忙欠身行礼:“少棠见过诸位大人。”
诸位考官也纷纷夸赞,其中主批少棠文章的张姓考官赞道:“我瞧着本科的解元公不但能中乡试榜首,只怕会试榜首也可得呢!我还记得他文章中最妙的那句:‘圣人赎刑之法,且施于小过者,励民自新之意;遇大奸大恶者,则无可赎之理。固赦天下应有制,非可赦者,遇册立之大赦亦不可赦。’
乡试文章从不公示,张大人转述出的内容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也不是没有瞧冯少棠年幼,不服气她解元名头的人,现听到这段文章,不禁跟着旁人一起细细品鉴,不得不承认冯少棠的文章确实是极好。
这一番赞颂自然冷了旁人,冯少棠一面谦虚,一面偷眼瞧,见有的人露出心服口服之态,也有那脸色不愉的,她心中暗笑,嘴上却道:“都是各位大人抬爱,小子又占了年少的先机,方得此殊荣,会试且尽全力罢了,不敢冒许。”
“好!好!年轻人学识好固然重要,难得是还不骄不躁!”巡抚大人捻须赞道。
说话间后院的露天宴席已经摆起来了,众人皆入了席,推杯换盏间各位大人还是围着少棠说事,也难怪,西北学风自比不上西蜀和江南,多少科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如冯少棠这般的堪称罕有,不怪各位大人孜孜不倦的夸赞。
京都下派的主考也就罢了,西北本地的学政,巡抚,陪考官们对冯少棠简直是不遗余力的褒奖。主要原因还是西北学风惨淡,每年科考的举人上京后能入进士的极少,即便入了名次也不算好。本届冒出来个冯少棠,虽说只有十三岁稚龄,文章却写的老练通达,又特别合会迎合考官的口味,这样的人会试也定然错不了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此时拉拢的重心便都在了她身上。
而其他举人也多半冲少棠敬酒,尤以亚元王进熙为突出,他轮番寻着由头已经跑来敬第三杯了。冯少棠除了巡抚大人和各位考官的酒,旁的都借着年纪小不善饮酒的托词,由李琰泽给代了。
落在同科举子眼里,不免有人觉着冯少棠为人清高,看不起旁人。这时便有人站起身道:“光饮酒无趣,不如我等以赋诗为贺吧?”旁人忙纷纷叫好,又请巡抚大人出题。
巡抚想了想,便以后花园中各物为题,不限咏物咏人,但求各展才华。
众人自先推解元冯少棠作诗,冯少棠笑道:“小子不善诗词,诸位先行,等小子参详参详。”
众人又劝了两句便转而向亚元王进熙。王进熙其实与众人并无不同,早已备好咏花,咏物,咏夏日的诗多首,只待鹿鸣宴上一语惊人。如今巡抚大人没有选偏题,众人又推举他先为,自然是十分欢喜,忙挑了个最得意的,故作沉吟片刻道:“广寒宫里桂花香,神仙窥探几回忙,玉兔银蟾争相竞,倾听瑶池仙乐来。”
这诗一出口,立刻迎来叫好声,确实,又应景,又隐含蟾宫折桂的意思,听得众人都心里舒坦。
却见一人道:“好是好,只是总归俗了点。”
说话的正是梁德明,却见他起身,扫了眼冯少棠,张口便道“一朝登榜天下名,昔日放荡皆无影,且看回头京都会,谁人文星照故邦。”
他这诗不对事不应景,只冲着人来的。在座的哪个不是明白人?梁德明是存心讽刺解元冯少棠一朝登科掩盖了过往的放荡,并下了战书,等京都会试再比高低呢!
冯少棠一口茶没呛出来,心道这姓梁的未免太过小心眼了,不过是放榜日一次口角,至于暗讽她放荡么?
谁放荡她也没得放荡啊!真是莫名其妙!
李琰泽冷笑一声,接着帮她拍背顺气的功夫,顺道塞了她一张纸条,冯少棠偷眼看完,弯起了嘴角。
此时在场诸人都等着她的反应呢,梁德明那诗分明就是冲她来的,回敬的诗自然也该她做。文人斗诗就如同武人打架,别人当众揍了你一拳,你自然要亲自一把巴掌拍回去,若是旁人代打,即便赢了也是丢份的。所以这档口关系再好,如李琰泽,毕昔年等都不会出来岔话题。
巡抚考官们都觉得以冯少棠的水平吊打梁德明应该不成问题,围观的吃瓜群众中却也有巴不得她应对不上来丢人的。
众人兴致勃勃等着她回击,却见冯少棠起身举杯,冲繁花累枝头的海棠遥敬道:“繁枝犹未变红裳,驾得秋风势便狂。欲把飞花遮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好!好!”巡抚带头拍手赞道,“哪里是不善诗词?这篇就好得很啊!快来人,将其摘录下来,摆到贡院,以做后来人参典。”
冯少棠这首明里是讽刺海棠花,实则是讽刺某些人刚得志就张狂,不但诗好,应景,又堵的姓梁的一口气想发都发不出来!
众举子中轻浮者已经转脸偷窥梁德明了,直把他气得脸色青白。
李琰泽低声附到冯少棠耳边道:“你们文人真没意思,要骂人还得转弯抹角斯文有礼的暗讽,哪里有动手来的畅快?”
冯少棠大笑:“诗分明是你做的,你若是觉得不够痛快,等散席了再动手揍他一顿,我自不会拦你。”
“他不配。”李琰泽说完,面不改色的又直起身归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