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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害(入v三和一第三天)

作者:青月刀 字数:11444 更新:2023-09-01 01:10:37

第六十八章舞弊

二月的寒风中, 冯少棠瘦小的身影直挺挺的跪着, 她白皙的小脸已经冻得青紫, 可那双凤眼中流露出的自信、抿紧嘴唇展示出的坚毅, 却令人不禁动容。要知道历来才子落榜前, 又有几人敢狂言自己必中?谁能这般自信, 将落榜的文章当堂抄写在地上, 任天下士子评点?

更何况,文章确实极好!

刘名权带着考官们从贡院出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人群如分海般列于两侧, 露出中央跪地行书的少年。少年一抬眼间,曾经较量过的对手双目对视,毫不退避的打了个照面。

刘名权已经想不起来七年前给他下药的孩子了, 当时他就小瞧了那孩子, 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未曾记得。如今这双带着淡然和蔑视的眼睛,令他的记忆又活了一般的全然回映于脑海。

那假作惊骇的孩子, 那送上迷魂汤的孩子, 那以画作拖延时间的孩子, 他脸上的害怕, 纯孝, 乖巧, 以及最后朦胧间记得的冷笑……

当年年仅七岁的小儿就奸猾如此,如今眼前这少年人又当如何?只怕相比起满肚学问,刚正不阿的冯阁老, 更要青出于蓝!

刘名权突然心生杀意, 差点绷不住流于言表!

却见冯少棠收回眼神,低头叩首道:“请大人指摘!”

刘名权盯着她的身影,尚未开口,副审官杨屹已上前扫视了两行,忍不住咦了一声,回头冲刘名权道:“大人,您瞧!这不是……”

刘名权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只上前扶起冯少棠,气势朗朗的道:“这位士子请放心,皇恩浩荡,举士纳贤,金榜自不会错过一个人才,也不会放过一个小人。此事待我等详查宗卷,定然给你个公道交代!”

冯少棠平声静气的拱手欲拜:“全凭大人做主!”

刘名权忙又劝住,两人面不改色,你跪我搀的在贡院门口上演了好一副师生佳话,引得周围士子们连连赞喝。

贡院门前解围之后,甚至用不着详查,就已经水落石出了。副审官杨屹已经认出了冯少棠的文章,他将冯少棠在贡院门口重新默写的卷宗带回,与会员梁德明的文章两项比照之后,确定一字不差!不仅如此,连墨卷的字迹都是一样的!

于是乎参审官员无不哗然,又是一桩活生生的科举舞弊案!

要知道大佑朝对于科举是极其重视的,不但沿袭了前朝的制度,而且对科举流程管制更严。

考官并不只是主考副审两个官员负责,而是有一系列的人员管理。朝廷每科会试都派遣两类官员,一类是内帘官,一类是外帘官。

内帘官包括主考副审和若干名同考官,其职责为阅卷和紫批,就是评定文章的好坏,并且要写上评语,上榜的如何上榜,落卷的如何落卷,都要在评语中说的明白,这便是毕昔年提议冯少棠十日后查卷的根据,好文章是没人敢随意埋没的。

外帘官则人数更多了,包括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监门官、搜检官、供给官等等。这些庞杂的人员主要就是负责士子们从场到交卷,从交卷到内帘官阅卷,这些过程中没有任何舞弊。

监门搜检好理解,就是站在贡院门口核对士子身份,并搜查其行李,防范夹带的。而印卷官到对读官则是一系列对卷宗的处理,确保后面的内帘官看到的宗卷根本察觉不到是谁写的。

譬如弥封官就是将考生的名字封贴起来的人;誊录官则是将士子写的墨卷用朱笔誊抄一遍,以防考官从字迹上识别人的,所以才有墨卷和朱卷之分;光誊抄还不够,还有对读官,负责将朱卷和墨卷对比,以防誊录官作假等等等等。

此刻梁德明的墨卷毅然是冯少棠所书,那么问题就很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割卷,也就是有人从启封处将宗卷割开,将冯少棠写的好文章,整个与梁德明的对调了!

于是调来所有涉嫌的弥封官和誊录官,刘名权也不问,只做避嫌状,干脆将人都绑送了大理寺,一纸奏章将此事禀奏了皇上。

他在奏章中口称自己有罪,作为主审,竟然出了惊天舞弊案,有愧于皇上信任云云。其实刘名权很清楚,自己谢罪的话也就是图个谦逊的名声,案子无论如何板子都打不到他身上,毕竟内帘官和外帘官本就分属不同管辖,外帘官的设置本就是制约内帘官的,如今外帘官贪污枉法,又与他何干?

此事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立在了不败之地!

果然,皇上批阅奏章后,只下令严查严惩,并未提及一字半语,对他刘名权的指责。

大理寺行刑查问,不到两日的时间,便问出了事情的缘由。一名誊录官声称士子梁德明以两千贯贿赂他,指使他将西北解元冯少棠的文章割卷腾贴。最终从该誊录官家中果然抄出两千贯钱财,大大超过了该官员的正常俸禄。该誊录官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后,当晚便在狱中自尽了。

第二日清晨,大理寺的衙役就冲进了状元楼,押解梁德明入狱。

却说梁德明得中会员后,懵懵懂懂的过了两日,道贺的人或攀附的人,他一概都糊里糊涂的应对了,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水平,过去在西北的傲气早被京都的各种诗会清淡打击的粉碎,当年他有多骄傲,如今他就有多自卑。甚至会试之前还生怕落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这会儿突然就中了会员,真跟做梦一般。

然而梦醒时分,惊诧未名。

这日清晨数名膀大腰圆的衙役冲进状元楼,从被窝里将梁德明提溜了出来,不容他更衣便拖着就走。

梁德明披头散发,魂飞魄散,口里只叫道:“我乃当科会员!是官身!你们不得无礼!”

带头的衙役拖着他出了屋,故意当着满楼的士子冷笑道:“会员?官身?你涉嫌科考舞弊,别说是会员了,就算是如今已考中状元,那也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还就要无礼,你又奈何?”

状元楼中众人哗然,贡院门口西北狂生冯少棠当街示卷的事几乎人人知晓,正等着朝廷给个说法呢!没想到竟然牵扯本科会员!

梁德明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突然颓然惊醒。他双腿发软,跪坐于地,大笑道:“果然不是我的!果然不是我的!”随即捶地泼泪,状似疯狂。

第六十九章冤枉

梁德明被带到大理寺堂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把自己才学不足,不配当选会员的事都给招了。可冯少棠和他自己的两份卷宗搁在他面前时,梁德明却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道割卷舞弊的事,也从没有贿赂过那个誊录官。

由于本次科考舞弊案,已经惊动了皇上,因此大理寺卿王世煜亲自审理此案,开头见梁德明伏地痛哭认罪,王世煜还以为会很快的结案。毕竟是事实摆在面前么,都割卷割的这么明白了,还有啥好赖的?

没想到风头一转,梁德明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誊录官他不认识,两千贯钱他没给过,试卷如何被篡改,他也不知道!

这就让王世煜为难了,按律,中了举人之后,就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梁德明的会员名头撸不撸掉且两说,但举人的身份却是真真切切,不容参假的。

所谓刑不上大夫,他若是要给梁德明施刑讯逼供,就得先革去他的举人功名,然而毕竟京都是天子脚下,这革去功名的事,他大理寺卿却不好像地方府衙一般,说革就给革了,于是他匆忙上了份折子,将誊录官临死前画押的供词,和梁德明的否认的供词一并呈上。

当晚皇上阅到大理寺呈递的奏章,大怒,朱批一挥,就把梁德明的功名给革除了。

如此一来,梁德明一夜间便从举人变成了白身。第二日上午,大理寺就对他行了刑。这回梁德明彻底疯了!要知道他对于自己得到会员的名头,那确实是心虚胆颤的,可举人的功名说没就没了?还给动了刑?这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冤案啊!

他拖着被打折的腿,在堂上捶地喊冤,并且开始胡乱攀咬,一会说誊录官要害他,一会又说冯少棠要害他,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有人要害他。

王世煜又下令加刑,再打十大板,整个把梁德明打的是有气入无气出。

迷迷瞪瞪之间,他只记得临被抓入狱中时,刘裴文贴着他耳朵说的一句话:你可不能把见过刘侍郎的事透露半点口风,要知道有刘大人在,方有我等的命在,你只要不说,大人自有办法救你,若你说了,大人且脱不开干系,你又能如何?于是梁德明咬紧了嘴巴,绝口不提与刘名权见面的事。

事实上他即便此刻提起刘名权,落在大理寺人的耳里,那也是胡乱攀咬的结果。

王世煜见梁德明咬死了不松口,而供认不讳的誊录官却又畏罪自杀了,一桩清清楚楚的科举舞弊案,如今却成了难啃的骨头。他深怕一时用刑过重,把梁德明给打死了,便只得下令收押人犯,容后再审。

当晚,大理寺的监牢里,也无人给梁德明救治,只把他草草的扔在牢房草垛上,任由他自生自灭。牢头们见他气息弱弱,不能动弹,甚至连饭食都懒得给了。

亥时刚过,牢房尽头传来了脚步声,刘裴文提着灯笼,拿着食盒,随牢头走到了梁德明的牢房门口,他辨认过牢里关着的正是梁德明之后,转身给牢头塞了一吊钱,道:“我只瞧瞧昔日故友,和他说几句话,可否行个方便?”

牢头见了钱,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只应声便去了。

刘裴文见牢头走远了,方冲着草垛低声喊了两嗓子,喊醒了梁德明,只见他满身血污,一脸冷汗,无神的瞧了刘裴文好一会儿,才将他认了出来。

梁德明挣扎着要上前,却没能挪动受伤的身体,刘裴文忙道:“别动,且躺着说话吧,小心牵了伤口。”

梁德明抿了抿嘴,好容易口里有了唾液,方才开口哑声道:“刘兄……救我!”

“别着急,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刘裴文道,他俯身坐下,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肉粥,正合受了伤的梁德明用。他将粥碗推进牢房里,梁德明忙凑上头去,舔舐着碗里的肉粥,瞧得刘裴文直皱眉头。

“你且吃着,只听我说。”刘裴文道,“此事前后蹊跷,我和刘大人已经细细琢磨过了,只怕是阴错阳差,再加上奸人陷害,你才无辜受累,落得如此境地的。”

听完这话,梁德明已然泣不成声,他的眼泪稀里哗啦的一并落在了粥碗里。

刘佩文别过脸,避免瞧见他那模样,嘴里接着道:“首先,我和大人都相信你,有大人的看中,你完全不必行贿赂割卷之事。”

梁德明忙含着肉粥,点头如捣蒜。

“再次,听闻那誊录官供出你之后,便畏罪自杀了。按大佑律,协同舞弊罪不当死,誊录官最多也就被判个流放,又何必畏罪自杀呢?

况且畏罪自杀之前若咬紧牙关不招也就罢了,偏偏又将你假意招了出来,可见他是受人胁迫,又或者被许了买命钱。大人推断之后,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冯少棠才是买通誊录官割卷的人!”

这话石破天惊,唬得梁德明都呆住了。要知道梁德明虽然堂上攀咬冯少棠害自己,却是气急之下胡乱攀咬的,毕竟冯少棠贡院门口跪求重审,分明是苦主才是。

却听刘裴文又道:“割卷割卷,互相腾挪,谁知道是你要换做他的,还是他要换做你的?他冯少棠不过是军户出身,文采有限的很,而你却是出了名的才子,怎么也该是他偷偷窥看着你的文章才是。

只可惜世事难料,许是开卷之后,冯少棠发现试题他曾经写过,于是便做出了早些准备好的精妙文章。而事先已经被买通的誊录官又将这文章与你的交换了,冯少棠悔不当初,无可奈何之下,干脆一横心,状告你舞弊,好夺回属于自己的会员,才酿成了今日这事!”

这话说得有几分牵强,但从梁德明的角度而言,却是五雷轰顶,豁然开朗!他自知是没有买通舞弊的,因此这么逆推出来的结论,倒是变得有理有据了。

他拼了命的挪到牢房门口,扯着铁栏杆嘶声道:“只有刘大人……能救我了!还请代为转达!”

“不!”刘裴文摇了摇头,忍着恶心凑近他道,“这事仅仅是推断而已,大人是不能明文呈于公堂之上的。大人是主考官,你又是他亲点的会员,此时大人身份尴尬,避嫌且来不及又哪里能为你开口,所以才暗中招了我细谈,托我将解救之法给你传递进来。”

梁德明先听他说刘名权不能出面,已然心灰意冷,没想到后半句峰回路转,刘裴文竟然还捎来了解救之法,他忙急急的问道:“是何方法?”

刘裴文压低嗓音,在他耳边低语了数句,方才抬起身道:“事已至此,你即便是想洗干净自己,只怕都是不能够的,只是要想活命,便按我这法子去做,还有可为……”

第七十章殿试

却说无论舞弊案怎么判,被定为会员的文章到底是冯少棠所做,因此当科会员的名分自然也就回到了冯少棠的头上。贡院的官员早已修改了金榜,冯少棠的名字也被提到了殿试的名单上。

很快,殿试日子就到了。

殿试前晚毕昔年怎么也睡不着,他干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望着星空,嘴里只念叨着:“我明儿要见皇上了!要见皇上了!”

冯少棠在东厢都被他吵得睡不着,从心理上,她很理解商贾人家的孩子,头回见皇上的失魂落魄,但是……大半夜在院子里猫叫谁能忍得了!

她忍不住批了衣服出门劝道:“回屋睡吧,明儿上殿,你若是头昏脑涨又如何应试呢?”

“啊……”毕昔年呆了呆回神道,“我就是个……”

“跑龙套的,我知道……”冯少棠无奈的叹息道,“可跑龙套的也得走场子啊,你若是困的君前失仪,罪名可就大了!届时别说功名了,说不得你一家子还要跟着吃瓜落呢!”

这话把商贾家的熊孩子给吓着了,毕昔年乖乖的回了屋,第二天乖乖的起身用早膳,什么状元饼、及第粥,统统都没用,黄金鲤鱼也不敢拿出来了,只老老实实地换了身衣服,随着冯少棠直奔皇城。

冯少棠的心态倒是十分平和,因为皇上,早已是她和她老爹谈话中的常客了,虽说没有亲见过,但从她老爹的数年来的描述中,她对这位大佑最高贵的人并不陌生。

她不需要胆战心惊,也丝毫没有受宠若惊,她只牢记老爹的话:当今圣上,是个良善之君,他能纳言,善用人,重感情,讲仁义。

当然……这几句评价,她一个字都不信。

跟着众士子来到保和殿,冯少棠惊讶的发现,这殿的名和前世的一样,模样却大有不同。保和殿竟然是座占地宽广的敞殿!

数百个蒲团矮几整齐排列在敞殿中,士子们立于席后,直到一声唱喝声响起,玉銮缓缓停在保和殿边,着皇袍的瘦削身影,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走了下来,缓缓进入大殿。

众士子垂头恭立,却各个心思躁动,无不想瞧清楚皇帝的模样。冯少棠的席位较前,她飞快的瞄了一眼,也只瞧见了皇上的侧面,却见他脸色青白,脚步漂浮,相比起他身后鬓须皆白的老臣,这位刚刚年近不惑的皇帝看起来却显得更为虚弱。

这是个病弱的皇帝。一念头浮现于冯少棠的脑海中,再难消去。随后她也在人群中看到了刘名权,意料之中,主考官总归是要来的。

皇上落座御座之后,随行百官分列两侧,礼部官员的呼喝声中,士子们行三拜九叩大礼,随后各自在席后落座。瑟瑟的穿堂风中,士子们抖着手化墨衍纸,开始答题。

殿试考的是策论,冯少棠揭开试卷,只见上面写着:不加赋而富国强兵,何其法也。

冯少棠心中暗喜,这考题当真出得与她所想不谋而合!近年来大佑南方多涝,朝廷不得不开各地太平仓,抚恤钱粮。虽说不至于饿殍遍野,却也掏空了国库。所以西北军的供给钱粮越来越少,除了皇帝刻意为之,也是有缘故的,只因朝廷真没钱了啊!

于是财政问题便成了朝廷最大的问题。引申至殿试考题上,就不奇怪了。

事实上在开考前押题的人比比皆是,但大多揣测会出治水,赈灾的题目,没想到皇上竟然出了这么个朝堂重臣都难解的题目,不加赋而充国库!

冯少棠想了想,便开始着笔。

她主要从几条阐述,首先,祖宗之法虽然有为了鼓励民生而不加赋税的条例,但实际上不加的应为农税,因为只有农业才是真正有所产出,需要大肆鼓励的。

大佑如今商业繁茂,商业不过是流转货物,赚取差额利润,只因为太祖子承父业的规定中,没有商户这一说,所以直到今日,对商人除了关口船舶抽税外,并没有对应贩卖获利的课税,最终结果,反倒是太祖意图鼓励的农业受到了压制,而商业却无税法可依,自然不太合理。

所以建议增开商税,并相应冲抵农税。相当于赋税总量没变,却减少了小农的赋税负担,又能抑制奸商的暴利。

其次,征税的方式要改,应减少贫户税,商税以交易差价征税,月收益低于一贯的贫户免税,收益越高税率越高。灵感来自她前世的免征额和阶梯税率。

再次,就是征税的手段。大佑征税历来是与地方官员的政绩挂钩,这么一来自然会造成地方官盘剥子民,毕竟就算他本人不贪污,那也得要政绩不是?所以要降低征税情况占官员考评中的比重,增加修河,开垦土地,修路等政绩的比重,以利于促近官员们做实事,而少欺民也。

当然并不是说抗税逃税的就能姑息,对抗税逃税的,得用行之有效的办法约束,而不是仅仅追溯于暴力。

譬如可下诏规定民间所有交易,均需以衙门鉴定过的契约为凭据,如此一来抽税则可依照契约上的金额,清晰了然,方便执行。没有经过衙门审验过的私下约定,不具备合法性,即便毁约,衙门也可以不予受理,交易双方也就没有了依仗。

再者,对于各地大户富户,如抗税逃税凡过一年者,将不再受到衙门的公审保护,官府会张贴告示,宣布这些抗税逃税的人为刁民,任何状告刁民的案子官府都优先审理,并偏向状告方。

如此一来,甚至不用官府罚银,光是打着占便宜的心思,上衙门告那些抗税逃税的刁民的泼皮破落户们,就足以逼得大户富户老实纳税了。

最后她还提出了较为新颖的法子:将实物赋税转换成大佑通宝,只征通宝,不征实物。

历来大佑的赋税均为上缴实物,也就是种粮的缴粮,养鸡的缴鸡,这么一来,由于征收方式复杂,各行各业均有不同,地方官员执行时又假借名目征税,盘剥百姓,往往需要缴一只鸡的都被征了两只,应该交一袋栗的最后也交上去不止一袋。用折银的方式,不但可以减免运送实物的耗费,还简化了赋税,减少了贪污的可能性。

当然,她提出的其实都是前世经验之谈,她也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些建议只不过是殿试的文章而已,真正要去改革变法,她冯少棠却是不做的。

而之所以写这惊世骇俗的文章,她也不过是自保而已!她在贡院门口书写文章,逼刘明全把会员的资格还给了她,刘明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自己的文章就会是最后救命的依据。

却说该来的事,终究还是来了。当殿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只见殿外一太监小跑着进内,先寻了站在皇上身后的大太监低语了数句,方由那大太监将一折子递送给了皇帝亲阅。

皇上翻开折子,静默了片刻,突然招手唤刘名权。刘名权本就随伺在旁侧,心思并不在殿试考生身上,只一心观摩着皇帝,如今见状忙上前跪倒听训。

这一系列动静并没有引起士子们的注意,毕竟是在殿试中,几乎所有人都专注于自己的文章,只有冯少棠偷眼瞧见了。

只见皇上低声吩咐了几句,刘名权得了圣训,回头冲她道:“西北冯少棠何在?”

第七十一章勘用

冯少棠缓缓从席间起身,面不改色的行至阶前,撩袍跪下,平声静气的道:“西北士子冯少棠见过陛下。”

御座上的人没有发话,倒是刘名权代皇上质问道:“会试舞弊案嫌犯梁德明现已招供,舞弊一事非他个人所为,还有共犯冯某。事情起由是他拿住了冯某的把柄,冯某为了封住他的口,于是自行提出与他交换会试试卷,买通誊录官一事也为冯某所为。

事后冯某发现他得了会员,心存不平,这才又在贡院前书文喊冤。至于这把柄么,便是冯某乃犯官之后,本就没有参试的资格!冯少棠,本官所述可是事实?”

这话一出口,满堂皆惊,就连正在考试的士子们,都有不少停了笔,竖起耳朵聆听起来,毕竟这舞弊案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先是冯少棠贡院前状告梁德明,弄得天下皆知,如今梁德明又折回来殿前状告冯少棠,实在是太精彩了!

冯少棠闭了闭眼睛,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就知道刘明权不会轻易的放过她!原来是布了这么个局等着她呢!真够毒的呀!

刘名权先安排人盗取她的试卷与梁德明调换,如果她考不上也就罢了,考上了也是算在梁德明名下。若她那天在贡院外选择隐忍,选择回西北静候三年后重考,刘名权大可在她归途上做手脚,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在路上。

可她选择了正面杠,当众质问为何不录,引起士林哗然。科举舞弊案就此展开,刘名权先把自己摘出去,将事情推到誊录官身上,然后再让梁德明反咬她一口,将她冒充良籍参加科举的事扯出来,只要最后落实了她欺君之罪,照样可以要她的脑袋!

到此时,关键已经不是谁割了谁的卷了,而是她出身犯官之后。

冯少棠猛吸口气,沉声道:“学生确是罪臣之后,家父乃淮州冯秉忠。但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学生一概不知。”

周围的群臣听到冯秉忠三个字,神情各有不同,有交头接耳的,有表情激动的,也有怅然怀念的。当年大佑朝堂的阁老,当今圣上的太傅,朝堂上大半的人都是认得的,而站在御座右侧的一白发老者则脸色刷的变了。

刘名权叱道:“殿前得了进士科,才可谓圣上的学生,你又哪里配?公然欺君是为不忠,背父另投是为不孝,施手段谋取官名是为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如何能够站在殿上?”

说罢他转身冲御座上的皇帝躬身回道:“皇上,冯少棠既已认罪,您瞧着是不是该让大理寺的人进殿,将其拿下?”

冯少棠垂头跪着,紧握的双拳死死撑着地面,她几乎是接着刘明权落下的话音,抢在皇上发话前申辩道:“家父为圣令驻守西北,却心系朝堂,他知悉南方多涝,常夜夜难寐;知悉圣上为国操劳,恨不能相伴在侧。吾为其子者,为圆父亲的宏愿改头换面进京赶考,又怎能算不孝?

吾篡改名籍参加了乡试会试不假,但至殿试上,见圣面,便幡然醒悟,大人问询吾便吐露实情,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吾又怎么能算欺君?

至于最后一条,吾与梁德明各执一词,誊录官身死之后,孰是孰非已无人能证。圣上乃天下之主,吾不求清白,只求圣裁。”

她铿锵有力的一席话,将刘名权套上的几条罪名打的七零八落,先是提及老父,勾起皇上的怀念之情,随后欺君之事来个诡辩,最后的案子是非曲直都一概不论,只求圣裁!这就好似刘名权冲她出了好多招,她却干脆不接招,反倒是一股脑儿推回去,只打感情牌!

皇帝当年将父亲推出去顶杠,说好了五年复起,最终却食言,再怎么他心中也该是存有愧疚的,起码不会厌恶冯家。只要皇上不厌恶,她篡改犯官之后的事就不是大事,起码刘名权凭此整不死她!

果然,听到她的反驳,皇帝脸上并没有露出不悦,就连站在皇上右侧的白发老者,不由得也微微点了点头。

刘名权闻言却大怒,转脸喝道:“你这分明是诡辩!”

皇上身旁的白发老者突然开口道:“刘侍郎,切勿君前失仪啊。”

刘名权被他这么一句堵的脸色青白,忙回身跪倒,冲皇上道:“臣有罪。”

御座上的皇帝终于动了,只见他摆了摆手,冲身边的太监道:“把冯少棠的卷宗呈上来。”

太监一路小跑,至冯少棠先前的案台上,挪开笔砚,将卷宗呈到了皇帝面前。

冯少棠的心更是拎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但凡皇上对她有些兴趣,就会看她的策略,而只有她的策略打动了皇上,让皇上起了惜才之心,她才能真正脱罪。

否则一个才华平平的年轻小子,皇上不可能看得上眼,也就不可能法外开恩。也不知道她揣度皇上心思,写了那许多内容,到底能压中多少?

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只见皇帝看了没两行就频频点头,时不时的又对其间语句反复推敲,一篇尚未收尾的策论,竟看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不但如此,他看完之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喜气,并将卷宗递给身侧那老者,道:“张公瞧瞧,这文章写的好啊!”

冯少棠却心中一紧,张公!?能站在皇帝身侧最近的位置,年纪与父亲相近。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在朝堂上,能被皇上称之为张公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内阁首辅张文举!

张文举是他父亲最恨的政敌!是害她冯家被抄家流放的罪魁祸首!如今刘名权且对她都有除之后快的心思,又何谈张文举呢?

她赌的是皇上的念旧,是策论能投皇上所好,却没想到当年被张文举逼迫得放弃自己老师的皇帝陛下,如今竟然这般倚重他!关系竟然如此亲密?

怎么会?难道这七年之间,皇上与张文举,与世家之间已经冰释前嫌了?

她心中不由乱了,原本虽然不知晓刘名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坑害自己,但冯少棠却是胸有成竹、应对自如的,可张文举就好似她计划中的变数,突然的插了进来,令她措手不及!

再缜密的计划但凡出现了变数,便都会满盘皆输!

而输了的代价,可是她的项上人头!

却见张文举也开始细细阅读起卷宗,他翻阅和思索的时间甚至比皇上还要长些!

冯少棠慌忙在脑海里苦思对策,一个刘名权,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刘名权毕竟资历尚浅,应该还未能达到左右圣意的程度。可再加上张文举,两大朝臣真要是携手对她不利,皇上的心意就很难说了,毕竟皇上当年在张文举的所谓‘规劝’下,连她父亲冯阁老都推出去背了黑锅的啊!

她最初不声不响,瞒造身份,就是要避开这两人的攻击,免得还未站稳脚跟,就被对手弄死在萌芽状态!可偏偏也不知道怎地就被刘名权给注意上了,又逼得在殿上坦白了来历,这下子真算是出师不利!

此刻她已然没时间再考虑今后的计划要不要做变更了,只当下就得寻个理由脱身才是,否则她区区一个新进士子,夹杂在朝堂两大势力之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厢张文举看完了文章,合拢卷宗,递给旁边的太监,沉思片刻便要开口!

冯少棠也同时抬起了头,她刚准备效仿前次,抢着道出自己慌忙拼凑出的理由,却猛然迎上了张文举投过来的注视。

张文举是个清瘦的老人,年纪只怕不小于父亲冯秉忠,他身量极高,头发花白,精神却极好。他身着紫色补服,气度斐然,衣袖袍角无一处不精致,几乎连个皱褶都没有。

冯少棠和他四目对视,从他眼神中没瞧出惋惜,也没有愧疚,更没有厌恶和憎恨,只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冯少棠脑海中灵光一闪,鬼使神差的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却听张文举缓声冲皇上道:“皇上,依老臣之见,此子可勘大用。”

冯少棠一颗心这才真正落下,峰回路转,真是如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但她知道,至少今天,她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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