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 冯少棠没有收到任何一方的明示或暗示, 殿试放榜的日子却到了。
冯少棠状元郎的名分已定, 倒是不着急的;毕昔年自诩是个跑龙套的, 如今龙套也算是跑成了角儿, 对于一甲二甲自然没有更多的奢望, 同进士的名分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所以也不太紧张。
这么两个不紧张的人,夹杂在一群紧张的几乎要炸裂的人群中间,就显得格外的突兀。
冯少棠倒也罢了, 只眼观鼻鼻观心,老毕却是拉着这个互通姓名,扯着那个询问来处, 到处张罗着认识人, 好不热闹,把其他紧张万分的士子们, 弄得更是哭笑不得。
却见时辰一到, 皇上的銮驾又来到奉天殿, 恭候多时的士子们纷纷行礼。过了片刻, 殿内着太监唱出了一甲三人:状元冯少棠、榜眼秦光耀和探花张幼熙;二甲传胪叶锦。其余的名次则贴至皇墙, 供士子们自行查看。
公榜之后, 一甲三人和二甲的头名传胪都得着红袍,骑高头大马,随鼓乐声游街, 赶赴城郊的皇家花园参加琼林宴。这回冯少棠可犯了难:她不会骑马!
如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 对她而言一直是个难题。就连李琰泽都放弃了教她,改为协她共骑,如今虽然是游街,马匹顶多是慢步行走,可对于冯少棠来说,却到底是少了个坐在身后、能依靠的人啊!
穿红衣、骑大马!这么呆傻萌的节目是谁先想出来的?
站在马前面犯愁的冯少棠简直都要抓狂了,一旁礼部的司制不停地催促,甚至见她身量不够高,还着人驾起了矮凳!
“状元请上马!”那司制见冯少棠未动,又急急的催了一句,后面的榜眼秦光耀和探花张幼熙见冯少棠未动,也不好率先上马,只能杵着干等。冯少棠左顾右盼,心中纠结万分!
榜眼秦光耀已年近四十,虽中了一甲第二,却自觉屈居于稚龄少年之后,心中不乐。他从头到尾板着个脸,也不寒暄,因年纪大,众人也不好玩笑。
探花郎张幼熙却是个性子活络的,他见状便走了过来,笑着冲冯少棠道:“冯状元年少,可是不善骑射?”
这话说的客气,又把年纪小放在前头,却是给冯少棠找了个不错的借口。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冯少棠哪里是不善骑射啊!她压根就是不会骑射!
冯少棠冲他笑了笑,没有回话。张幼熙是张文举的幼子,她早已听毕昔年八卦时提过,但冯少棠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恶感。十七岁的少年郎,剑眉星目,气质阳光,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颊的梨涡,真心很难令人生出恶感。
“其实冯状元也不必害怕,马都有礼部的司制牵着走,你只要坐在马背上,抓紧了缰绳,也就跟坐轿子差不了多少。”张幼熙劝说道。
冯少棠也知道这关是必须过的,没得回转余地,总不能说因为不会骑马,就把状元郎让人吧?最终她咬了咬牙,随着张幼熙和礼部司制的帮助,爬上了马背……
这一年的状元游街,格外引人注目。几乎全京都的人都瞧见,那骑着(扒着)马走在队伍最前列的状元郎十分年少,甚至不满十五,却长得肖似好女,俊得就和画上下来的似得!
虽然他的姿势不太雅观(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死死抱住马脖子),那马也不怎么配合(马就像是抽了风似得,左扭右摆死活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礼部不得不加派了两位司制,死死拽住缰绳,几乎是人拖着马在走,累的汗湿衣襟),但却触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只恨自己痴长了几岁,与郎君有缘无分了!
帕子、香囊、珠花,可了劲的往冯少棠身上砸,她本就不安于马上,如今兜头砸来如许的东西,惊得她差点摔下马背!
围观众人哄笑起来,倒不是恶意,却是平添了几分欢趣。
抵达皇家花园的时候,冯少棠早已伏在马背上下不来了。司制催了几回,她才恍惚间听到。后面的秦光耀叶锦实在看不下去,掩面做未见状,羞于为伍。张幼熙倒是又好心跑了过来,好说歹说,合着礼部的人将冯少棠扶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方才驮着冯少棠的那匹马一路上就好似疯了似得,摇头摆尾拼命想挣脱司制的束缚,一门心思要将冯少棠甩下马背,可冯少棠一下马,那马立刻就老实了,只低头啃着青石板缝隙里冒出的青芽,真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张幼熙不禁啧啧道:“这真是怪事,冯状元似乎与马无缘啊。”
若他与冯少棠已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也就罢了,可如今不过是初次相识,这句玩笑话倒是略显唐突了。要知道虽然冯少棠骑马的模样实在难看的紧,但她到底是今科状元郎,皇上眼里落了名的人,旁的进士攀附拉拢且不及,就算是心中看不上,却又哪里会说出来的?
好在冯少棠也没放在心上,只抹着额上冷汗道:“张兄喊我少棠即可,哎!说道马,何止是无缘?简直就是犯冲!”对于直接的人就要直接的应对,她很明白该如何与不同的人相处。
“那你也喊我幼熙吧,我们尚年少,均没有表字,等及冠后得了字,再做别称。”张幼熙说着伸手替她整冠:“待会琼林宴上均是朝堂重臣,少棠可得神情自若才好。”
冯少棠有些窘迫,却忍着没有躲避。张幼熙只是将她视为男孩子,若是刻意躲闪了才显得心虚,这一点她隐藏身份多年,早已参透明白。
“谢幼熙兄提点。”她笑着回道。
两人联袂进了皇家花园。
进园子后,绕过照壁,便是条回廊。一甲二甲二十余人鱼贯而入,从回廊直走到一片梅林。二月时节,梅花正好,今岁的琼林宴就摆在背靠梅林,面朝流水的地方,风景独佳!
进士们分席落座,张幼熙自然坐在了冯少棠的右边,毕昔年却因是同进士,不论是游街的排位,还是此番宴席的席位,都距离冯少棠甚远。
因朝中重臣和本科考官们都没来,席上只备有清茶。走了半天的路,再加上二月尚寒的天气,不少人入了席就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冯少棠本也口渴,刚端起杯子就被张幼熙拦住,却听张幼熙低声道:“这是待会拜见座师敬茶用的,若现下喝了,待会续茶就显得难看了。”
冯少棠忙放下了茶盏,冲张幼熙拱手道:“谢幼熙兄提点。”
“应该的,”张幼熙笑道,“虽然我也不愿给刘名权刘大人敬茶,可谁让他是本科主考,我等的座师呢?面上还得过得去啊。”他大刺刺口无遮拦的道。
过了没多久,朝堂重臣便鱼贯而来。
内阁三位阁老,以张文举打头,其后是董祥珠董阁老和白崇靖白阁老。
冯少棠曾听老爹提过董阁老,他算是本朝的老人了,为人谦和保守,遇事不出头,凡是旁的阁臣提出的意见,他无不赞好。外号‘董包子’,意思就是任人揉捏。董阁老也听闻了自己在外这混名,却从不生气,只道:包子也是有馅的!
白崇靖却是没听提过,许是这七年中新晋升的阁臣。
六部除了筹备宴席的礼部,其余五部也陆续来了。刘名权和聂启封带着吏部的几个郎官进了园子,聂启封果然连个眼神都没投给冯少棠,假作不识。
户部领队的是胖子王坤,王胖子比七年前驿站争屋的时候又圆滚了一圈,脸上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趾高气扬,只剩下谨小慎微的神态。他一进场,先不管旁的,直奔张文举张阁老跟前问安,张阁老却淡淡的,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
兵部由于尚书袁谯丁忧,席位如同吏部一样是空悬着的,左右两个侍郎一名姓孙,一名姓顾,都是后进小子,并不在老爹给的名册里。
工部的尚书侍郎三人均为名册上记着的,属于清流一派,他们进了园子就围拢到了刘名权身边落座。刑部是张文举的麾下,尚书沈锐年带着人就行到了张文举席侧落座。
一场琼林宴,尽显朝堂事。官员们虽说明面上是来给今科进士道贺的,可入了席便拉帮结派、泾渭分明,清流围聚在刘名权身旁,连话都懒得和贤党说;贤党呢?自然是以张文举张阁老马首是瞻,愣是瞧不上清流的伪君子做派。
新科进士中,家学渊源如张幼熙这等,又或者聪明会看眼色的,都已经明白,本次宴席就是两党拉拢人心,瓜分势力的宴席。在座的新课进士也到了该表态站队的时候了。
宴席开场先是给座师敬茶。由冯少棠打头,端着茶盏从刘名权起挨个敬过去,要将本科的考官逐一敬完。
冯少棠自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她和刘名权两人暗中争斗、明面做戏又不是头一回了,在贡院门口就师生相得过一回,在殿试上翻完脸也曾冰释前嫌过一回,反正翻过来翻过去都是做戏,都很清楚对方其实恨不得咬死自己。
却见她恭恭敬敬的跪倒敬了茶,刘名权颇为爱才的亲自扶起了他。而轮到张幼熙的时候,刘名权脸上的得色便掩不住了。
他和张文举斗了这许多年,处处被压了一头,张文举无论是官位、还是资历;无论是名望,还是拥护者,都比他刘名权要强上许多,今儿终于落得幼子在他刘名权跟前跪倒拜师,刘名权甚至一度忘记了冯少棠给他带来的不悦。
然而当他偷眼撇张文举的时候,却见张阁老面不改色,正与刑部尚书谈笑生风,似乎压根就没惦记小儿子的事!
刘名权此刻就犹如期待已久的大餐,突然味同嚼蜡起来。他稍稍耽搁了片刻,没有扶起张幼熙,也没能将张阁老的眼神吸引过来一星半点,最终只得泱泱的罢了,将张幼熙放了过去,接过下一名门生的茶盏。
一切落在冯少棠眼中,不禁令她齿冷。刘名权这副小人做派,竟无人察觉?反倒是老爹口中日日声讨的张文举,倒是显得高深莫测了许多。
冯少棠在心中将刘名权与张文举的位次颠倒了一下,从易到难,骨头要一个个啃,显然刘名权道行尚浅,先将他除掉才是明智之举,更别说她如今和刘已然是不死不休的状态了。张文举毕竟是大boss,可以放放再说。
拜完师,便终于到了上热菜。皇上虽然没有亲临琼林宴,但琼林宴名义仍旧是皇家赐予进士们的宴席,所以菜肴都是出自御膳房的御膳。
只是参宴的人众多,高达近百人,这御膳从小灶变成了大锅饭,再加上天气不算暖和,从宫里端到每个人席面上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凉的了,再怎么美味都失去了味道。
朝堂重臣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吃这类半冷宴席,出身较高的士子也只是激动的尝了一口,就失望的草草用过,只有部分新进的士子或没见识过的,或家中清贫的,还扒着冷菜连连称赞。
冯少棠本就没有报多大期盼,只寥寥用了些,早春吃冷食伤胃,就算是熊胆豹肉,她都一点儿兴趣没有的。
张幼熙也是如此,倒是榜眼秦光耀很是激动,年近四十的老书生好容易高中了,能在皇家林园里吃顿御膳,那简直是人生巅峰,只见秦光耀甚至眼中闪烁,都吃出了泪花来了!
张幼熙嬉皮笑脸的拉着冯少棠努了努嘴,示意她瞧秦光耀的模样,低声笑道,一顿御膳都能吃得心潮澎湃,等真正上了朝,他还不得激动的晕过去?
冯少棠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门道:“幼熙兄家中自不缺这些个东西,并不为奇,对旁人而言,却是难得的,且理解一二罢了。”
张幼熙闻言,收起了嬉笑模样,借着先前冯少棠的口气道:“谢少棠兄提点。”
说完两人都笑了。
席间除了菜肴,自然还有酒。宫中的酒倒是极好的,这会子可了劲的送上来,官员之间,又或者是进士们便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大佑的酒文化甚为浓厚,借着敬酒,就能沟通很多不便明言的事,譬如各部有瞧中新人的,尚书侍郎倒是不一定动,但尾随的郎官便开始出席敬酒,实做拉拢。
而新课进士们也是同样,频频借着各种借口上臣子席上敬酒,要知道除了一甲三位和二甲的头几名,定然是进翰林院的不说,其他排不上翰林院庶吉士的,便开始琢磨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想外放的自然要有门路可投,更别提那些个同进士了,同进士若是钻营得当,也许还能留在京都做个京官,若是不得当,说不得就要回家等着补缺!要知道这做官也是一个坑里一个萝卜,得先有坑才能补缺呢!
冯少棠举着杯子,细细的品着茶,放眼望去,宴上众生百态。落在她眼里,就好似盛大的相亲会似得,有身家财产又长得漂亮的姑娘且坐着不动,只供人评点,普通的姑娘们,则早已与心仪的郎君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努力追寻自己的终身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觉得好笑,自己竟然将琼林宴上的士子们,比作相亲的姑娘,真真是有趣的很。
张幼熙凑过头来,道:“少棠你笑什么?”
“没什么。”冯少棠抿着嘴摇了摇头,她自然是不能告诉他自己所想的。
张幼熙又道:“少棠可想好了如何站队?”
冯少棠心中一动,暗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