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这个名字在几年前的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常挂在各大酒肆说书人的口中,便是不入江湖的秀才农夫,也或多或少听过沈寒枝这三个字。
倒不是沈寒枝这个人有多能耐,而是仰仗着他爹娘的能耐,得了个能耐的名字而已。是故,有名气的只是沈寒枝这名儿,他本人的武功高下、相貌人品,人们是并不在意的。
这一切都源于沈寒枝的父亲沈季与武陵周家大小姐周未容之间的一段姻缘佳话,沈家家主沈季出自寒门,苦读功名,谁料上京赶考时遇了山匪,沈季走投无路间只得跳崖,谁知在崖下得了段奇遇,受高人指点习了剑法,又融会贯通自创了日后独步江湖的沈氏剑法,爬上山崖后只身独闯那抢劫他的山匪寨头,一夜之间胜了百名匪贼,得以闻名于江湖。
若旁人得了此般经历,定是要闯荡江湖有番作为的,可沈季创了剑法后,仍老老实实地回家继续守着一亩三分地,还盼着来年再上京考取功名。
要说天意弄人,有些人一生追名逐利,到最后两手空空;沈季一心读书,踏实本分,却又无端被卷入风波。沈季到家后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家中便来了一大帮子江湖游侠,个个都是初入江湖的年轻模样,半推半劝地邀着沈季和他们一同去广桐游历。
沈季老实忠厚,不善言语,故并没有什么相熟的好友,这下蓦地多了许多年纪相仿的江湖少侠想与他结交,自然喜不自胜,头脑一热,当晚便收拾好包袱遂众人去了,一路上大家其乐融融,相互扶持,众人皆喜欢沈季温和稳重的性子,又因沈季最为年长,便一个个亲昵地唤他大哥,遇到不决之事也会请沈季来拿主意。
待到了广桐,他们又与另一行人相遇,那行人皆是富贵华服,腰间佩剑系的穗子都比旁人好上一筹,更有一位少女容貌出众,琼姿华貌,引得沈季脸上一阵阵发红,心脏也恨不得跳出胸膛。
两帮人在茶楼交谈后才知,这些人皆是江湖名门子弟,因武陵周家大小姐周未容听说传闻里只在广桐雪山之巅百年绽放一次的寒枝花快要开了,所以特别来广桐观花。
沈季不免咂舌,他也曾在书中读过关于寒枝花的故事,相传寒枝古树生寒枝花,花红似血,百年一绽,盛开在雪山之巅,但这些都不过是书上志异传闻,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这周大小姐却是带着一大群人随她冒险寻花,可见武陵周家于江湖中地位如何。
沈季一行人中亦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听说寒枝花开亦是十分兴奋,便向沈季提议一同前往雪山观花,沈季那时便在心中对周未容有了些许好感,心道左右他们人多势众,在路上相互照应,想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应承下来。
进了雪山后沈季才知苦处,这一行人虽有武功,但皆是被家里宠大的,从未爬过雪山,一路状况连连,不少人得了风寒,皆是沈季一人照顾,替他们寻雪山上的草药治疗,途见还遇上雪狼狼群,这些锦衣玉食的少侠们哪见过如此野兽,拿着剑愣在原地,也是沈季一人杀了它们头狼,将狼群驱散,护他们一路无忧。
周未容本对相貌平凡、性格木讷的沈季没什么印象,可途中相处下来,沈季对众人温和细心,而举剑时又是那般的英勇,比那些平时故作风流的公子哥讨喜许多,随着相处时间愈久,周未容心想,这沈季像极了她闺中私看的书本中所写人物!
她及笄不久,正是满脑子飞花柳絮的年纪,平常看多了那些小姐下嫁书生的故事,对沈季也多看了几眼,越看越符合她心中对未来夫婿的设想。
所谓感情这档子事,是王八看绿豆的理,但凡看对了眼,便是怎么看怎么顺心,沈季和周未容越走越近,待到一行人攀上雪峰,看到寒枝古树时,众人纷纷瞪大了双眼。但见那古树高耸入天,他们站在树下,只能瞧见枝丫重叠,一地的绯红花瓣,众人纷纷垂头丧气,道是费劲千辛万苦,却是花期已过。
沈季看到周未容心灰的表情,心疼万分,眯着眼往树上细细寻找着,终是眼尖地在古树顶梢瞧见一抹艳红,本来不解风情木讷的他忽福至心灵,拿出了当年攀登山崖的身手来,在空中几步虚蹬,便折了树上独存的寒枝花下来,别在了周未容发间,寒枝花红如火,周未容也是双颊嫣绯,抬眸一笑,竟是人比花娇。
原本与沈季同来的那一行人见此场景,领悟了两人关系,皆是起哄鼓掌,说了好些祝福的话,把那些自以为有机会的名门子弟气得不行,又不好发作,只是脸色复杂地站在一旁。
自此之后,寒枝花不再是传说中的故事,而成来一段姻缘的证物。待他们回去之后,沈季便去了武陵周家提亲,周父本不愿女儿低嫁,一口回绝了求亲,可奈何登顶折花为一笑的故事已传开,周未容又绝食相抗,加上沈季确实是个忠厚之人,百般思量下,周家不得不松了口,同意了他们的婚事,风光大嫁,又予了夫妻二人许多银钱和几处宅子,供二人生活。
沈季是个争气的,娶了周家小姐的第二年便从了商,铺子越开越多,却也未曾荒废武功,剑法出神入化,已是无人能及。又因沈季品性温和,侠义心肠,且是武陵周家的女婿,武林中便逐渐有了推选沈季当武林盟主的声音,沈季虽一再推脱,未曾答应,可他在江湖中的分量已和武林盟主无异。
婚后第三年,周未容诞下一子,取名寒枝,也有感怀当年之意。
所以沈寒枝的名字,便是这样——旁人说起他爹娘的红线佳话时捎带着出名的,当然,在沈家未曾衰落前,沈家嫡子、沈家剑法继承人的身份也让沈寒枝的名声响亮不少。
沈氏夫妇的故事顾垣自然也听过许多回,但真正去沈家却是十七岁那年随父去沈家赴宴,曾与沈寒枝打过几次交道。
那时顾岑业的武功在武林也只是算得中上水平,与沈季在多年前曾一同追捕过逐尘阁主,沈季待人谦和,曾指点过顾岑业出剑时的动作,两家虽算不上相熟,但每年沈家办宴席时,还是会往顾府寄上一份帖子。
顾岑业见儿子也到了该出入江湖的年纪了,有意带他去众人面前露露脸,于是便将顾垣一同带去参加沈寒枝十四岁生日的宴席。要说晚辈生日,本不该大张旗鼓、广发请帖的举办,家中私宴即可,可是周未容素喜热闹,沈寒枝又是她独子,所以沈寒枝每年生日都是这样铺张着过的。
顾岑业带顾垣进沈府拜见前,特意提醒自家儿子,沈季虽是忠厚温和,可沈家夫人周未容是最看重礼节的,进入沈家后万莫失礼。
顾垣点头称是,一直乖顺地跟在父亲身后,由奴仆领着进了大堂,只见眼前主座上端坐着一名儒雅男人,心知眼前男子便是沈季,便躬身抱拳,垂首唤了一声:“沈伯伯。”
“这便是顾兄弟的独子?”沈季笑问,打量了顾垣几眼“瞧这身形,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顾岑业自然笑着谦虚了一番,有意让沈季指点顾垣一招半式,便让顾垣在院子里比划了几下,沈季亦是抚掌说好,指出了几点不足,顾垣受益颇深。此时,沈夫人才缓缓出来向顾家父子打了招呼,笑道:“当真是青年才俊,出手了得,不似我们家寒枝,整日里游手好闲的。”
顾岑业连忙摆手:“沈夫人说笑了,犬子如何能与令郎相比?顾垣拿出了十多年能耐,才够博诸位多看几眼。对了,怎么不见沈大公子?”
顾垣对自己父亲拍马屁的行为十分不耻,却又佩服他爹能将话题转得如此自然。
他这个人,从小活得通透,因为剑术高超,被周围人捧高惯了,自然以为自己合该在天上被人捧着,时时刻刻都要端着个架子,却也不傻,装出个谦和外表来哄骗外人,他道人人皆是虚以为蛇之辈,不屑与他们交心,独忘了自己也是两面派的一员,或者说,顾垣他不愿将自己和人类混为一谈,偶尔夜深时分,顾垣一人望着圆月也会细想:若此刻的他是自己刻意伪装出来的,那真正的顾垣,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正暗暗思忖着,只听沈季在一旁道:“顾兄弟莫急,我已唤下人去叫寒枝出来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衣红裳的少年从角门走了出来,倒和沈夫人有七成像,生得是眉目风流,如画中人一般,但不知为何,顾垣总觉得沈寒枝未继承其父的儒雅,反是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爹,娘。”沈寒枝先是向双亲行了礼,又看向顾岑业,笑道:“这位便是顾伯伯吧?”
说完,笑嘻嘻向顾岑业行了礼,倒有几分纨绔的做派。此刻沈季将顾垣介绍道:“寒枝,这位是顾伯伯的儿子,论年纪长你三岁。”
沈寒枝遂又乖巧唤他:“顾家哥哥。”
两家长辈们客套一番后,又来了新的客人,沈季带着沈夫人去迎客,而沈寒枝则借故离开,仆人将顾家父子带到了宴席座位。接着,顾垣便陪着自己父亲与席间的武林人士问好叙旧,那是顾垣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心底早早地厌烦了,好不同意等到开席,又是一通敬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无意中他朝沈寒枝的位置上一瞥,竟是空无一人,这才发现沈寒枝并未出席自己的生日宴席。顾垣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向父亲说道:“爹,我有些醉了,出去透透气。”
顾岑业酒兴正酣,正同旁人说得起劲,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顾垣一个小辈,自然也没什么人会注意他,他便从旁边的侧门离去,夜风拂过他的鬓发,顾垣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宴厅,鼻尖全是酒肉气息,皱了皱眉头,大步往外走去。
他一路闲逛,不知不觉走到花园中,却听见墙角几个小厮同丫鬟们低语:“大少爷脾气越来越古怪了,今日如安不过是问了一句少爷怎么不去宴席,便被少爷狠踹几脚,现在还趴着呢。”
“这还算好的,前几日......”
到底是别人府中私话,顾垣不便再听,微微咳嗽一声,多舌的仆人们如惊弓之鸟,立刻分散了。
顾垣还未来得及好好舒口气,只闻身旁树上传来几声轻笑,他寻声望去,只见沈寒枝坐在树梢上笑吟吟地问他:“你都听到了?”
顾垣莫名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没好气地反问道:“你没去宴席?”
沈寒枝自树上一跃而下,顾垣借着月光才看清沈寒枝又换了套衣服,不过还是白衣红裳。沈寒枝眨了眨眼,望着顾垣:“你没听见他们说如安问了我这句话后,被我踹了几脚么?”
顾垣此刻正是酒气上头,说话也不经脑子,一时嘴快道:“你打不过我。”
若换了平日,沈寒枝早动手揍人了,可他今夜心中有事,也不愿和顾垣一个醉汉多计较,又想起今日顾垣父亲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由追问:“你凭什么说我打不过你?”
顾垣也笑了,这还是他来沈府后第一次笑,笑容中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你刚才从树上跳下来时,脚步虚浮,手上也没有握剑的厚茧,可见你平日并未勤学武艺,纵然沈家剑法如何精妙,那也......”
沈寒枝心中忽然有了盘算,如获新生般笑意更甚,连忙打断道:“你说得对,但并非是我未有专心于剑法,而是因为我天生不善习武。”
顾垣的酒醒了几分,想不通这沈家少爷为何忽然承认自己不善习武。
沈寒枝知晓顾垣不信,又说道:“是真的,我父亲,还有我外公都说过,我不是块练武的材料,可是沈氏剑法必须有人继承。”
说罢,脸上还有几分落寞。
这话一说,反叫顾垣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得无关痛痒地安慰几句:“勤能补拙......再说,沈家是沈家,你是你,何必拘着自己?”
顾垣准备离去,又随口道:“你模样这般好,反是琴瑟更称你。”
他转过身,刚抬脚要走,只听沈寒枝自身后唤住他:“顾家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顾垣。”
“顾垣、顾垣......”沈寒枝在口中低声念了几次名字,将名字记在了心间,欢喜道:“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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