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垣那晚同沈寒枝见完面后,又昏昏沉沉地走回宴厅,看着人们觥筹交错,只觉得今夜不过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再怎样荒诞,明日依旧会恢复如常。
第二日,顾氏父子请辞,沈寒枝与父母一同于门口相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仍唤他“顾家哥哥”,好似昨夜当真只是一场醉梦。顾垣骑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发觉沈寒枝仍站在沈季和周未容的身后,上面高悬着沈府的真金字匾。
沈寒枝见顾垣回头,又向他挥了挥手。
顾垣忽生感慨,沈寒枝生来取名上就受了父母往事束缚,沈家嫡子无论再如何成就,恐怕也一辈子也要活在父母影子下了。
可惜顾垣从不会对别人上心太久,很快,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慨就踏碎在哒哒马蹄间。
一年转瞬即过,再度听起沈寒枝这三个字,却是在父亲与方采南等好友的酒会上了。顾垣本是听仆人说方庄两位前辈到访,想去打个招呼,走到厢房才发现房门紧闭,连仆人都遣散开来。顾垣一时好奇,便跃上房梁揭了瓦片偷看。
只见下面方采南眯眼问道:“顾贤弟,那沈家的葬礼,你去么?”
“自然是要去的,”顾岑业答道“可怜沈先生中年丧妻丧子,唉,怎会有如此祸事?”
说罢,顾岑业装模作样地以袖拭去几滴并不存在的眼泪,面上一阵悲凉之意。
庄来鸿亦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什么病,竟如此蛮横,一夕之间夺去两人性命。”
方采南看了桌上二人面色戚戚,忽压低了声音,话语玩味:“你们真以为沈家母子是病死的?”
顾岑业脸色一变,也学着方采南的样子凑近了些,轻声道:“此话怎讲?”
方采南有意卖个关子,不慌不忙地为自己续了杯酒,又一饮而尽:“旁的不说,最擅药石的武陵周家岂会眼看着自家独女和外孙因病死去?”
“不是说病得突然,还未来得及向周家禀报,人便去了么?”庄来鸿疑问道。
“那是唬旁人的。”方采南轻哼一声,翻了翻白眼“二位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家中管家有一远方亲戚,原是在沈府内院伺候的,近日却领了笔赏钱回家了。”
说完,方采南又扫了一眼桌上人的表情,才继续说道:“那亲戚是个嘴巴没门的,有次和管家喝酒上了头,才说是沈家少爷沈寒枝杀死了母亲周未容,沈季一气之下又当场斩下了那不孝子的头颅。”
庄来鸿惊呼一声:“这怎么可能?!”
顾岑业也笑着为自己添了杯酒:“看来方兄是真醉了。”
方采南也不恼,捋须大笑,又与顾岑业碰杯:“说到底,不过是个下人的醉酒话,今日兄弟几个酒会上拿来逗趣而已,大家伙可不、都醉了么?”
顾垣看着他爹将酒饮下,心知顾岑业是信了几分的,想了想,还是将瓦片放回原处,轻手轻脚离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酒肆说书人换了新故事,同样是英雄红颜,不过换上了他人姓名。偶有听到说书人还愿说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沈季妻子死后,没过多久便将一直居住在别处宅子的王姨娘和沈家二少爷沈玉阙接回了主宅。
旧时多少情深,也不过如此了。
月盈月亏,沈家十多年的辉煌终没,之后顾家声势渐长,依稀赶上沈家当年的气派,而顾垣也成为了江湖鼎鼎有名的青年才俊,早将沈寒枝此人抛之脑后。
重生后的顾垣忆起旧事,仍是一头雾水,不解沈寒枝将自己掳来的用意,还有沈寒枝为何会扮成逐尘阁主......在顾垣看来,父亲与前辈们二十年前已战退知非之年的逐尘阁主,而沈寒枝二十年前才刚出生,怎么也不可能是逐尘阁主本人,可那琴剑现今却在沈寒枝手上,几年前武功平平的沈寒枝又如何练成那般深厚的内力,能使用那把琴剑?
疑云在顾垣脑海中久聚不散,转眼间竟是到了傍晚,耳旁传来脚步声,顾垣难得肯抬起头仔细打量眼前的逐尘阁主,不,这是应该称他沈寒枝了。
沈寒枝依旧是拿了些烤熟的野兔和一坛水来,本打算送完食物便离去,可见顾垣一直盯着他看,以为顾垣是准备反抗,左手悄然摸上身后琴剑,警惕着望着顾垣。
他将沈寒枝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想起自己临死之前看着沈寒枝被逼出沈家剑法,那时沈寒枝手似无力握剑——五年前他见沈寒枝虽然脚步虚浮,却也不至于连剑都握不好,忽然隐约有了猜测。
只有十天了,顾垣心知,要是这十天内自己不做些什么,恐怕还是会最后会迎来死亡的结局。略一思忖,顾垣第一次主动开口:“我吃腻这些了。”
沈寒枝在原地站了半刻,见顾垣不肯动那些野兔,忽然离去。直到月上梢头,顾垣险以为是自己将沈寒枝气走了,正暗自懊悔时,只听见沈寒枝回来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只见沈寒枝手上提着两串烤好了的鱼,怀中还抱着些野果。
顾垣这下确定,沈寒枝将自己擒来,绝不是为了单纯折辱他或打算日后杀他,那么,果然还是为了赎金?不知为何,顾脑中又回忆起死前沈寒枝对自己的亲昵动作,眉头一皱,是浑身的不自在,故意开口打探:“你打算何时向我爹要赎金?”
沈寒枝没有回答,只是将鱼朝他那里又递了递。
顾垣接了过去,又问一遍,沈寒枝没有回答,只是将野兔带走离开了。
沈寒枝走后,顾垣的表情瞬间阴霾下来,心想这沈寒枝是打定了主意要装哑巴,不过也是,他有意扮成逐尘阁主,若是旁人听了他声音定会穿帮,怪不得将全身包的严严实实的,不肯露出一点儿皮肤。
顾垣当夜辗转难眠,太多的疑问如一团乱麻搅在眼前,不知从何下手,却也知自己需要等待时机,不可急躁。
许是冥冥之中上天听见了顾垣的祈愿,第二日便为顾垣送来了转机。沈寒枝来为顾垣送食时,忽听闻洞口有翅膀扇动的声音,起身查看,在洞口抱回来一只受了伤的鸽子。
顾垣看见了沈寒枝手中的鸽子,眼神一亮,压抑着心中狂喜,冷静道:“这鸟儿怕是被恶鹰琢伤了翅膀。”
沈寒枝低头一看,果然羽翼上有淡淡血痕。
只听顾垣又说:“给我吧,我替它包扎一下。”
闻言,沈寒枝并未上前,反是抱着鸽子后退两步,心中猜测着顾垣的打算。而顾垣则是坦荡地望着沈寒枝,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在这里挺无聊的。”
两人便这样僵持着,顾垣见沈寒枝还是不为所动,便将食物往沈寒枝面前一推,耍起了无赖:“你不让我养我就不吃。”
沈寒枝看了看顾垣,又看了看怀里的鸽子,在一番权衡过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鸽子交给了顾垣,并且离开前在石洞洞口按下机关,将洞穴封死。
顾垣撕了衣带为信鸽包扎,在沈寒枝抱回鸽子时,他便认出这是方采南家专门喂养的信鸽,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要留下信鸽。
至于那被封死的洞口——
顾垣冷笑几声,他本就不打算从那儿放出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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