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的骑兵一直是崇关以北最坚韧的一道屏障,只要是在这片孕育了祖先部族的草原上,他们就是不可战胜的,这也是南朝百年前为何只能占去北原在崇关之内的十余座城池,不能攻过关外将其灭族的原因。
骑兵在战时用得最多的计策谋略都是跟狼群学来的,北原男儿大多血气方刚,孔武精悍,然而即使是部族里最年轻力壮的勇士也最多只能应对三四匹狼,这是部族里流传已久的古训,假若在野外遇上的群狼数量上了双,那纵使是有整整一队骑手也必须谨慎撤离。
古训源于北原人对生灵的敬畏,更源于他们对狼群的忌惮,狼是草原上最接近人类的生灵,它们阴诡老练,北原自有人迹以来经历过无数严酷天灾,期间几次大旱大雪使得草场枯尽牛羊死绝,唯有狼群始终盘踞一方,同人类一样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白马比萧然先一步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再桀骜不驯的马也终究是马,面对狼群时它和黄羊一样是被猎食的那一方,两头成年健硕的公狼从白马蹄前拦路截过,兽爪划过地面扬起沙土草叶,受惊的白马嘶鸣出声,撩蹄后仰的幅度在一瞬间就超过了萧然能驾驭的极限。
斜刺里杀出来的母狼通体深黑,强健有力的后腿足以支撑它飞身跃起抢在萧然坠马的同时一跃而上,狼兽森白的牙齿透着腥臭血气,萧然一根脊椎承了全身重量,彻骨的剧痛立刻顶替掉了再次陷入兽群的生理恶寒。
他反手握紧休戈的匕首置于身前竭力一挡,数年苦练习武的底子救了他的命,筋骨没有因为疼痛而失去行动的能力,全身的肌肉紧绷勉强支撑着他往身侧翻滚的动作,在狭长的狼吻即将抵上咽喉的那一刻,萧然死死握着匕首一横一别,强行发力的半身拼命压住了扑在他身上的母狼。
夏日的衣袍单薄宽敞,母狼嘶吼着用力挣扎,夹着泥土的利爪在萧然身上抓出道道血痕,公狼见状立刻并肩而上,一头成年公狼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萧然右手握着匕首卡在母狼的狼口,左手拼死也只能挡开其中一头。
这是他第二次被狼兽合围,比大半年前的那一次要好上一点,他还有一柄从休戈那拿来的匕首,不至于豁出去自己一边肩颈来阻挡豺狼咬合的动作。
萧然五指成爪扬起了一大块草皮狠狠掀开,左侧的公狼步子稍顿,满是土腥味的草叶挡去了它的视线,萧然以膝支撑,塌腰斜身扼住它毛发浓密的颈间使足力气往后一抡,错筋断骨的疼痛似乎足以使得他左手手骨尽数分崩离析。
青筋自额角蔓去颈间,手背上暴起的经络昭示着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公狼被他单手摔出数尺一头栽在白马脚边,踉跄几步便又能歪斜着身子再次裹挟一阵腥风狰狞扑来。
一切都是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的,身下的母狼趁机暴起、没有被干扰到的另一头公狼成功的撕咬上了他的肩颈、白马发出嘶哑的咴声、吃多了牧草跑不动的黄羊在其他野狼的利齿下惨叫出生命终结时的声响。
萧然甚至都没觉得疼,他脑海白茫着抬头看向休戈所在的方向,青筋盘亘的咽喉赤裸着暴露在母狼眼前,他看见休戈放下了手里那张明明拉满了弦的弓,时间似乎凝固着停顿了,萧然握着匕首的手指反射性的松了一下,母狼湿热的口水和他手心的汗液交织在一起,鎏金的匕首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再也不能被他握住了。
……
十四,你放心,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会待你好的。
十四,你只有替我做成这件事情,我才能站稳脚跟。
十四,我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娶妻的,绝不会。
十四,他们是要我的命,我娶她是要自保,只立她做侧妃,你相信我,我绝不碰她,待我登基就把她废了!
十四,父皇有意立我为太子了,你秋猎跟着我去吧,我担心老五他们会对我不利。
十四——十四!十四你睁眼啊!我命你睁眼啊——!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十四——十四——!
萧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的猎场,四周的豺狼野兽皆是数日没有进食,明黄的圣驾龙撵在精铁围成的栏场之外,老皇帝抚弄着枯手上的扳指说听闻凌睿的亲随武艺高强,要看他进场一试,他领旨越过铁栏却没能拿到趁手的兵器,那一刻他才明白老皇帝是要他徒手送死,为未来的凌睿清君侧。
他看见他的王爷骑在马上踌躇着拉弓搭箭瞄向内场却迟迟不发,锦衣华服的景王离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椅只剩一步,凌睿的手一直在抖,老皇帝浑浊的眼眸里藏着君王的狠戾,他记得他在狼口下垂死挣扎了许久,直至全身的力气耗尽,伤口里淌出的血液晕湿身下层层枯黄的野草。
那是老皇帝对皇子最后的考验,凌睿宠幸于他不是秘密,南朝可以姑息一个被主子临幸的影卫,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偏好男色的君王,这也是老皇帝教会凌睿的最后一样东西,成王必孤身,相较皇权,任何东西都必然会被舍去。
萧然亲眼看见曾言辞真切许诺于他生生世世的男人终究是在马背上颓然的放下了那张硬弓,他们之间那种所谓的情感最终只是让凌睿于心不忍的偏头侧首而已。
他以为休戈是不一样的,他以为待他极好的北原男人是一个和凌睿截然不同的君王,可此刻的休戈也并没有射出那根搭在弦上的箭。
萧然恍然着放弃了抵抗,左右要葬身狼口,既然秋天的时候他就本该死在南朝的猎场,那夏日里在北原的草场上被撕咬殆尽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局。
他合上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任由匕首脱手,金黄温暖的阳光没有再映亮他的眼底,萧然释然的迎接自己意想之中的死亡,他甚至都想到了自己的尸体上会开满那种黄色的小野花,就像他和休戈刚刚骑马时看到的那些花一样。
溅在面上的温热液体代替了本该出现的剧痛,腥甜的血液染红他的眼尾和腮边,萧然怔怔的落入一个迟来片刻的怀抱,男人宽厚的胸膛和有力的臂弯将他紧紧箍住,他确实是觉不到疼的,因为那匹瞄向他右肩的公狼不知何时已经头骨碎裂的死在了一旁。
休戈抢过了掉落的匕首,疯狂撕咬的母狼被男人硬生生用膝盖压断了颈椎,休戈另一只手里捏着黑铁铸成的马蹬,狼群一见死了同伴就立刻弃了黄羊转扑向他们,萧然睁开涣散失焦的眸子却做不出任何应有的反应,他四肢瘫软着倒在休戈怀里,眼前只能看见化不开的血雾。
远处有愈来愈响的马蹄声和人声,觉出不对的族人们纷纷掉头赶回,骁勇善战的骑手个个抽刀纵马飞奔而来,狼群自然知道北原人的厉害但却不愿善罢甘休。
休戈单膝及地紧紧护住怀中的萧然,他呲出不逊于狼兽的犬齿,喉间滚出可怖之极的低吼,深褐的眼眸被血色掩去大半,他十二岁第一次单独出猎,豁出大半性命杀得就是一头成年的母狼,而那狼牙正挂在萧然颈上,迄今为止只有狼才会让他三番五次的吃苦头,但他必将成倍奉还。
利齿穿透的小臂淌着粘稠的血液,他知道萧然状况不对也就没费那个功夫去喊他清醒,扑向萧然肩头的公狼是他用手臂挡下的,他弃弓箭扯马蹬的动作足够快,这才没让萧然丢了性命。
休戈眼底显出了罕有的杀意,他是北原臣民的王,更是这片原野的王,他和祖先一样敬畏长生天下的生灵野兽,但他不容许任何伤害过萧然的东西活在这片原上。
掷出的匕首迎面扎进了头狼的脑门,全部没入的刃身使得血花都没能四溅出来,疾驰而来的安格沁自马上抛出长刀,休戈反手抽刀甩开刀鞘,古朴的黑铁刀身是马刀惯有的形状,寻常人需得加长手柄骑在马上才能堪堪施展开,休戈凭着蛮力将长刀往身侧甩开,地上应声裂开足以绊断马蹄的塌陷。
刀刃漆黑如墨,映不出一丝光亮,他将怀中的萧然交予下马的安格沁,臂上的血流到了古旧的刀面上,黑铁上蜿蜒而过一丝猩红血光,转瞬便顺着刀槽淌满了刀刃,休戈单手执刀,刃尖垂地,四散开的杀意一时竟止了草原上的风,黑刀破开凝固的空气带出暗色光影,他只身冲进狼群挥刀劈砍,独战群狼的身形如同降临人间的杀神。
萧然能分辨出扶着自己的人不是休戈,安格沁身上有休戈没有的肉膻味,他昏沉迷茫的半睁着眼睛勉强看清了休戈的身影,狼群凄厉的哀嚎带起他神经深处的抽痛,萧然很快就没了意识,他没能看到在绝对压到性的力量面前,狼群的一切战术与计谋都烟消云散,最终只能和那些死不瞑目的黄羊一样横尸在碧草青青的原上。
萧然真正醒来时已是晚上,他是惊醒的,梦中的兽齿悬在他咽喉上方,豺狼腥臭的口水滴了他满脸,大片的血迹混着黑暗如同潮水一样要将他吞噬殆尽,他费力呼出压抑的气音,咸涩的冷汗随着他猛然起身的动作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在休戈的帐里,身下是特意加了薄木板的兽毯,毯边的木盆里盛着温凉干净的水,休戈盘膝坐在他身边,嘴里正咬着胳膊上来不及打结的纱布。
萧然睁着涩痛的双眼连眨眼都忘了,直至休戈索性撇下总也弄不利索的纱布倾身过来将他环住抱紧,男人温热踏实的体温和接二连三的亲吻总算是让他有了些零星的意识。
“背上疼不疼?我找大夫给你看过了,他说骨头没事,但也可能看得不准,你要是腰上背上不舒服赶紧跟我说,听见没有?萧然——萧然——!你听见没有?从马上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休戈托着青年的腰身将他小心环紧,他仍有些许后怕,以至于即使一到能歇脚的地方就抓了三四个大夫来给萧然看也还是不放心,他不住摩挲着萧然的脊椎,血色凝结的臂上赫然是一排被咬透皮肉的血窟窿。
然而萧然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如梦初醒一般依靠在他肩上喃喃似的哑声开口,一双本该澄明的眼睛涣散晦暗,似是掩藏着太多不能触及的过往。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拉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