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倦果然没有料错,自从那天唐突地吻了他之后,顾北筠就在处处躲自己,态度也变得比从前还要恶劣,以前好歹还会骂他几句,现在连话都不会主动跟他说了。
如避蛇蝎四个字毫不过分。
林倦坐在顾北筠身边,他看向窗外,林倦也不敢大胆看,只是偶尔瞥他一眼,上了两个礼拜的课,他基本上已经摸清了学校的状况,他不好再麻烦顾北筠教他功课,每天放了学,只是乖乖站在校门口等他,顾北筠不喜欢他去教室门口。
刚刚理了发,林倦还不太习惯自己的新发型,短短地贴着耳朵,能看见浓密的发茬。
但班上的女同学都很喜欢,他会被女孩子们摸摸耳朵,揉揉头发,他已经极为确定自己成了女孩子们的吉祥物。班上的男同学虽说没有跟他走得太近,但也对他很友善,至少比顾北筠友善多了。林倦主动去吻顾北筠,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不敢再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来,更何况,婆婆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能惹顾北筠生厌,如果他想拉开距离,林倦就顺着他的意思,不要再近一步。
顾戚两家的宴会上遇到了佟锦,十几年未见,必然生疏,在学校碰见,止于点头问好,林倦内向,坐在那儿很容易被人忽略,尤其是每日课间的锻炼,他体质特殊,一般只坐在树下看同学们跑步。
顾北筠正在喝水,杨乃琛就走过来了,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少年的脸上浮现红晕,他抢过顾北筠手里的水瓶,大喇喇地淋在自己的头顶。
“你表哥身体不好?”
“都没见他跑过步。”
“不清楚。”
顾北筠先是冷淡,而后看向杨乃琛,勾起的唇角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要不你周末上我家,亲自问问他。”
康恒谷走过来,看见他们俩人凑在一处说话,下意识问道:
“背着我说什么坏话?”
“没,他周末来我们家,恒谷你来吗?”
对朋友,顾北筠一向和蔼可亲,只是看着那小哑巴,他怎么也提不起劲来,耐性全无。这两日,连梦里都是双舌交缠的黏腻感,诡异至极,鼻息间总是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顾北筠以为自己病了。
“恭敬不如从命。”
康恒谷也答应了,就在三人闲聊之时,他们突然听见了闷哼的撞击声。
三人齐齐看向声源处,发现林倦跌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小腿,他修长白嫩的双腿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他死死地将头埋入腿间,两只手捂着小腿的患处,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是林倦正准备起身往顾北筠时,被跑长跑的一位男生撞倒在地,膝盖蹭破了皮,小腿上划了两道口子,可能踝骨也错位了。
林倦疼得豆大汗水往下滴,整张脸快要溢出血来,单薄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把林倦撞倒的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女孩子们七七八八地把林倦围住了,有几个把他从地上扶起,撑着他的身体,慢慢往医务室走。
杨乃琛拍顾北筠的肩,刚要开口,顾北筠已经转身朝相反的地方走去,杨乃琛打量顾北筠的背影,越发奇怪,只是远方亲戚而已,他用得着这么讨厌林倦吗?更何况,林倦简直乖顺到极点,根本无法让人挑出差错。
一天的课上完,林倦照旧站在校门口等顾北筠,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踝骨上固定的绷带,捕捉到一双熟悉的皮鞋便跟了上去,杨乃琛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颤颤巍巍的林倦,不禁放慢了脚步,连康恒谷也配合着等待林倦,只有顾北筠一个人大喇喇地朝前走,还不满地说道:
“你们两个走不动?”
结果他一回头,眉头就皱起来了。
顾北筠冷哼,又装可怜。
林倦不敢抬头对视,只是步伐艰难地朝前走,他颇为歉意地朝杨乃琛和康恒谷笑笑,又摆手,意思不用管他,他们只要跟顾北筠走到一起就好了,顾北筠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等康、杨二人,他们两个人走上来,他立刻转身往前走,那步伐速度恨不得把林倦甩老远。
顾北筠承认,他对林倦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复杂,都怪那个诡异的吻。
他时而会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嘴唇,那样好像就碰到那小哑巴的唇瓣,柔软、红润,每次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会翻身让自己赶紧入眠。
他不知道妈妈怎么想的,把那种人精老太婆安插在林倦身边教习,难不成要讨好他不成?这哑巴再怎讨好,他也不会喜欢。
绝对不会喜欢。
如果不是他,他就不会跟女朋友分手,如果不是祖母多事,早早给他定了这个碍事的哑巴,他也不用过得如此痛苦,被人笑话养童养媳。
顾家最丢人的难道不是他顾北筠吗?
进了轿车后座,顾北筠没再看林倦一眼,结果下车的时候,小哑巴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车座很高,他今天腿又撞伤了,想踏下来很不容易,司机给林倦开了门,但根本不敢动他,稚子的身份甚至比女孩子还要敏感。
林倦坐在车里,再次目送顾北筠的身影离去,落寞地低下头,他知道的,顾北筠不会管他。
他扶着车座,门口站着的下人没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他用完好无损的右脚先触地,攥着车门的手不断发紧,就在他准备踏出左腿时,一股力量自他腰腹稳稳地拖住了他。
林倦惊讶地抬头,正好对上了宋培风的视线。
很快宋培风就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回头看向林倦,缓缓露出笑意,他没有说话,多年来,他一直跟林倦用手语交流——
“我背你。”
林倦自然没有犹豫,他没有任何杂乱的心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宋培风笑,又朝他打了个谢谢的手势,宋培风转过脸,不再去看林倦,不安地将手心的汗擦拭在衣物上。
宋培风刚才站在门口就看见林倦腿上的伤,原本他不想管,也不该他这个下人管,他一直等,等四少爷搀扶林倦,没想到他直接丢下林倦走了,宋培风怔住了,他犹豫,但理智已经管束不了情感,他已经多日未见林倦,如今他住在三太太的房里,碰见自己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习惯林倦离开偏院,前两日,他弄了点林倦喜欢的糕点,兴奋地推开房门时,看见一室苍凉,才想起林倦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他的林公子已经初见青年模样,他比同龄人见着要小,但这段时间在三太太房里养着,长高了,原本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少年,此刻已经到了自己鼻梁处,宋培风知道自己不该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根本不配,但再冷静,看见自己珍视的人被欺凌践踏,心中也忍不住这口气。
宋培风只是管粗实佣人的管家,人微言轻,在他头上还有专管老爷夫人房里佣人的总管,叫他一声宋管家只是礼仪罢了,其实他在顾家毫无地位可言。
身后背着林倦,两人谁都没说话,宋培风只觉穿过这条长廊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那少年伏在他的背上,一双手轻轻地担放在肩上,宋培风忽然想起,林倦进顾家的第二年,自己也不过刚满20,那一晚林倦发了急热,他就这么背着林倦,在街坊大街上敲医馆的门,林倦烧得晕晕乎乎,嘴里说些胡话,那些含糊不清的哼声依稀能辨别出是“娘”的意思,宋培风的心脏揪紧,那一晚,大雨滂沱,他浑身湿透,抱着林倦,没让他滴到一丝雨。
林倦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口中一直叫着娘。
宋培风将林倦放下,那少年细瘦的长腿在自己的身侧晃,他太瘦了,甚至随时会被风吹倒。林倦抬首,看向宋培风,露出了真心绽放的笑容,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见到宋管家,说不想他是假的,在他心里,宋培风早就是他的亲人了。
但他不知道,宋培风并不这么想。
少年人心性率真直接,根本不会想那些闲言乱语,他径直搂住了宋培风的脖子,抱着他,在他的怀里撒娇,宋培风却猛地僵硬了,他连手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推不开林倦,反而会把他往怀里带。
“宋管家,我好想你。”
“我想回偏院住,妈妈那里虽然好,但很不自由。”
他没有在宋培风身上腻很久,他只是忍不住想抱抱亲近的人,但他丝毫没发现宋培风的脸色不对。
林倦疑惑地看着宋培风,没想到他半晌才来了一句:
“你好好在三太太房里,如果得了空,也可以来偏院找我。”
见宋培风笑,林倦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宋管家。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想得却完全不一样。
一阵风吹过,浅黄桂花传来迷人香气,树叶打着旋儿浮在半空,林倦恍然想起他刚识字那会儿,问宋培风的名字,男人握住他的手,蘸了水在他掌心缓慢地写了三个字——
宋、培、风。
林倦也笑着在他手心重新写下这三个字,他握着宋培风的手,掌心温热。
他打了个手语——
你的名字真好听。
宋培风笑,以手语回应——
你的也好听。
林倦又说——
以后可以叫你培风吗?
宋培风一愣,摇了摇头,那时他的神情,林倦到现在还记得。
这次他没有打手语,而是看着自己的双眼,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是下人,你未来要做四少爷的少奶奶。”
“主仆有别,你还是叫我宋管家。”
这一声宋管家,一叫,就叫了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