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长庆来顾公馆已有不少时日,却鲜少见到顾司令,甚至连林公子都很少遇到。他们这样的粗使下人就在后院呆着,管事的便是宋管家,宋管家为人和蔼,名为培风,丰长庆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只觉脸颊上有阵清风拂过。
在宋管家上面还有主管顾公馆的老人,据说从小陪着顾司令长大,从老司令在时就在顾公馆当差,像丰长庆这样的小杂役也只被派一些跑腿的活儿,比如每日给四奶奶房里送燕窝,去铺子抓药,又或者去前厅搬搬桌椅,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杂事。丰长庆年纪轻,人长得也机灵,虽不是富裕人家出身,倒是个会瞧眼色的。宋管家对他颇为赞赏,于是派了个轻松的活计给他——每日将三餐送到林公子房门外的台子上。
然而林公子一般不在房里,丰长庆来了半月有余,只见过林公子两次。
关于林公子的事,他也是听那些在顾家做了不少时日的长工说的。
“你知道那个林公子是稚子么。”
“什么是稚子?”
那两个婆子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靠着门框,手中抓着瓜子,边闲聊,边把瓜子磕得咔咔直响,丰长庆正好从林公子房间折返回来,路过偏院休息的地方。
他与那些婆子自然不熟悉,只是听听墙角罢了,他对林公子也好奇得很。他分管在宋管家手下,宋培风是个好人,不让他们这些年轻孩子做重活,很疼惜他们,丰长庆心中感激,但他也老大不小了,帮着宋培风搬些重物自是不费劲的。
“稚子啊,你过来,我跟你讲……”
两个婆子凑得近,丰长庆贴着墙边,压根没听见一个字。
“你可别胡说!”
“我胡说什么啊!”
“男人……男人怎么能生孩子!”
其中一个婆子大惊小怪,不像另一个,神态自若,甚至连嗑瓜子的速度都加快了:
“我骗你有什么意思。”
“我亲眼看见的,以前三姨太,也就是顾司令的生母,从她家里派了个在宫里做过事的老嬷嬷,专门来给林公子看过!”
“真的假的?那林公子看起来跟普通男子毫无二样啊!”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你就是个只配给人做饭的老妈子,没见识!”
“林公子现在,还是完璧之身呢!”
另一婆子摆手推开那大惊小怪的,而被推开那位,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嘴里说了什么,只是又缠上去:
“那既然林公子能生,要给谁生?大少爷?还是三少爷?难不成是二少爷?”
“二少爷可纳了太多妾,正房太太又是个不成事的,纵有家财万贯,也给他一并散去了。”
“哪能啊。”
“就说你不懂。”
那坐着的婆子又招手,站着的弯下腰来,把耳朵凑近,丰长庆偷看她的表情,于是越发好奇那婆子究竟说了什么。
“那……那……”
“司令为何至今不娶?”
“谁能揣测当家的。”
“我们只好做自己的事。”
“不过那林公子也着实可怜,从小被买来,如今老大不小,还未成亲,晾在那儿,不死不活。”
“再说那稚子每月都会发热病,也不知什么症状,你也看过林公子的脸色了,白得跟张纸似的,走起路来也是要被风刮倒的。我上个月啊被分到偏院,那林公子竟然被折磨得叫出声来了,那声儿听着啊,可瘆人啦!”
两个婆子的话题戛然而止,丰长庆站在那里,脑子快速运转,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上面人的事,岂是他们这些下人能想的。
丰长庆第二日就被派去后院的小洋楼了,这是新人老人都不愿干的活。
他还没进偏院,林公子的门前便来来回回走着无数的人,而在走廊上指挥的就是宋管家,他见到了丰长庆,便朝他招手:
“长庆,过来。”
丰长庆走了过去,宋培风摸了摸他的头,刚准备说话,林公子的房间里就传来奇异的叫声,丰长庆没听过这种声音,他一激灵,这难道就是……林公子发出的……
林公子不会说话,丰长庆第一次见他,在一个午后,林公子穿着衬衫,坐在葡萄藤下,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抬头静静地望着天,光是这样,就让丰长庆目不转睛了。
林公子完全是画里走出来的人,而且他很喜欢笑,朝人善意地笑,好像家里某个熟识的亲戚,很亲切,一点没有架子,他想不通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天生残缺,可能老天爷想公平一点,于是夺走了他的声音。
“快进去,会有人给你送水,你拿毛巾,好好擦拭林公子的身体,注意,不要解开他手腕和脚上的链子。”
丰长庆听从宋培风的指令,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林公子的房间,他之前天天来送饭,却没有进来过,林公子的房间很大,欧式丝绒沙发一对,红木的茶几,夕阳已至,窗帘遮住屋外的光彩,显得整个房间越发昏暗,沿着房间布局往里走,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水墨画,垂下帘子的床里,有一个不停晃动的身影,翻来覆去,挺腰挣扎,只想离开禁锢他的地方。
地板上哐哐唧唧都是错乱的脚步声。
丰长庆刚止住脚步,身后端着盆进来的姑娘就撞到了他——
“愣着干什么!林公子就在那儿。”
丰长庆没想到,画里走出来、谪仙一般的人物,竟会像囚兽一样被禁锢在床上,口中塞着粗布,大概是怕他咬到什么地方,锁链将他整个人绑在床上,在接口的地方用上了人造皮。
这两段锁链应当专门派人订做,否则不会卡口卡得如此契合。
拧了把毛巾,丰长庆的手一直在抖,林公子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双目通红,面上一片潮红,贴在内里穿的白衣也早被汗水浸湿了,像淋了一场暴雨,而且那汗不停往下落,丰长庆抓着毛巾往林公子身上擦,他俯身,就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暗香。
丰长庆想,林公子必然热极了。
他好似站在三伏天的烈日之下,毫无遮蔽,而且挣扎时,丰长庆的手碰到了林公子小臂内侧的皮肤,烫得他立刻丢下了毛巾,他害怕,他甚至害怕林公子会不会发热症发到……他不敢说那个字——在大户人家被视为禁忌的字。
那冷水浸过毛巾后,不止丰长庆一人,足足五六人在身边伺候,还有端水进来的下人,不停更换他们手里用过的水,豆大的汗顺着丰长庆的额角往下落,他不知道用冷水擦身要擦到什么时候,几位姐姐也不说什么时候结束,只是一个劲地擦,把林公子的皮肤搓得红彤彤的,即便如此,林公子还是没有缓解症状,他昏迷,而后转醒,进入无尽的纠缠。丰长庆想起奶奶小时候跟自己讲过的故事,说人在阳间做了坏事,等死了就要下地狱,就要接受十八层地狱烈焰的灼烧,他想,林公子可能得把在地府里受的罪,在这里先受过。
“咔哒”一声,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房间外面静悄悄一片,月儿爬上树梢,丰长庆快要累瘫了,还没收工,怪不得没人愿意来,而宋管家也一直站在门外,未曾进来过。
原本躺在床上的人暴起,林公子瘦削,发“病”时却力大如牛,没有人拦得住他,连丰长庆都不知如何下手,林公子不会伤害别人,只是跳下床,直奔白墙,他速度太快,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上去阻拦,他便撞上去,额头上留下一道痕迹,白墙上留下一道血印。
姐姐们都叫起来,然而还未停,林公子撞了一下,接着又撞,直直把那光洁的额头上磕出伤来,他拽着桌子,掀翻上面的高脚杯、玻璃制品,甚至有些是从海外运来的,稀稀拉拉碎了一地,姐姐们四处躲,生怕伤到自己,不断尖叫。
一地碎片,林公子光脚踩了上去,地板上一滩血散了开来,自林公子脚下开出朵朵红莲。
丰长庆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个婆子冲上去拉林公子,按着他的胳膊,拖着他的腿,生生把他往地上按,“咕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地板上,老婆子们也只能撑着一时,有位领头的即刻叫道:
“长庆!快去叫宋管家来!”
“就说不知道是谁碰到了锁链开关,林公子又开始自残了!”
丰长庆刚跑了两步,回头就看见林公子掀开那几个婆子,用双臂扫着房内的东西,推倒柜子,便又开始吼叫,撕掉身上的衣服,而丰长庆并未看见林公子眼角滑过的泪水。
满头大汗的丰长庆得了指令便往外冲,他冲到房门口并未看见宋培风的身影,于是他开始疾呼,边跑边叫,原本一下午就出了不少力气,此刻用力奔跑,一不小心就崴了脚,摔在地上,他四处搜寻宋管家的身影,丰长庆腿脚快,一路跑到了顾公馆正门口,铁栅门被打开,两排的士兵仍旧以标准姿势行礼,身后的枪沉默不语。
明晃晃的汽车大灯直**来,丰长庆躲闪不及,呆滞地站在那里,只好抬起胳膊遮住双眼,此刻他像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泥猴子,登不得台、上不了大场面。
漆黑大轿车稳稳地停在门口,丰长庆就算再痴傻也不可能此刻横亘站在大门口挡路,顾公馆四处都是集团军的兵、顾司令手底下的人,锃亮的军靴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副官率先跳下车,转到车门旁,右手搭在车顶上,缓缓拉开车门。
丰长庆以为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即使找不到宋管家,能遇上顾司令也是好的。
毕竟林公子是顾司令的妻子。
他第二次见顾司令了,上次也没瞧清楚,包围着他的人太多,他根本插不进去,只好躲在暗处蛰伏,时刻等待时机冲到司令面前寻求帮助——
司令并未注意暗处还有个丰长庆,今日他未穿军装,踩着马靴的双腿笔直修长,抹过摩丝的油头梳成三七分,射灯只照在司令的下颌角,丰长庆还是没能好好看清顾北筠的样貌,只觉他气势迫人,自成一派威严。
但他偏偏生得潇洒。
顾北筠踏着步子往公馆里走,注意到眼下一道黑影子掠过,他下意识摸到腰上的枪。
国内形势严峻,四处潜伏赤党,他们自当注意。尤其前几日,几位官员在杏春楼被暗杀,现在政府内部更是风声鹤唳,这也是顾北筠四处带兵的原因之一。
他刚拔出枪,那黑影却直直跪在他面前,扒着他的皮靴,整颗头都要埋在他的面前,跪爬在地上,后背都湿透了,连头发上也滴着水,男孩看着甚是年轻,脸也生,十**岁的样子,顾北筠皱着眉头就要把他踢开,结果他大吼道:
“司令,救救林公子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