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北筠走过去时,林倦正背对房门坐在桌边,桌上摆放着特意让人从厨房做好的饭菜。
顾北筠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带上,站在走廊上的士兵们吓得眼睛一闭,不知顾北筠此行此举何意,但这位林先生似乎总能够勾起司令的无名怒火。
林倦听见这声巨响,回过头来,正与身着军装的顾北筠对上了视线,这不是第一次争锋相对,顾北筠发觉自从林倦与他成了亲,懦弱不再,反而改头换面,生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孤勇来。
他想,林倦必然想与他斗个鱼死网破不可。
好啊,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这区区稚子。
“放我走。”
抬手时,仿佛有风走过,带起飘飞的衣摆,顾北筠勾起唇角,眉间冷寒未褪,他也不愿再向前走一步,林倦见他毫无反应,便又背身朝他,桌上的筷子挣了两下,从碗边滑落,整个房间里发出难堪的声响,顾北筠站在他身后良久,一言不发,两人谁都不肯退让,这场沉默的角力以顾北筠离开告终。
顾北筠换了睡衣,全身浸入热水中,宽敞舒适的浴缸足够他放松身躯,他缓慢地躺下,连脸也慢慢没入,紧接着闭上了双眼。
林倦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他捂着肚子,只觉从小腹三寸以下往上奔涌莫名的疼痛。他三日未进滴水,不论下人如何劝说,那些饭菜都是怎么端进来,怎么端出去,他想不通,顾北筠既然如此厌恶自己,为何不放他走。
两人不求厮守一生,好聚好散也是好的,可顾北筠不愿意放过自己,那他也只好想出这种拙劣的法子来抵抗,求生不得,总能求死,他离开了公馆,却从来没有逃脱过顾北筠的掌控。林倦躺在床上,算了算稚子情热日子,负气地敲了敲床板。
稚子,原本就是生育工具,身为男子却长了女**官,离不得男人半步,简直比仰仗男人养活的女子还要卑微,林倦咬着薄被,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泪水落在枕上,竟是入睡了。
他从未梦过顾北筠,今日却忽然梦见了他。
那是他在顾家的第三年,十一岁,还是那般瘦瘦小小,比同龄孩子见着还要小,更不要说从小就长得高大的顾北筠,站在他面前,已然矮了一截,他住在偏院,每日跟宋培风做些杂事度日,平日里如果有哪房姨太太的下人忙不来了,便由他去做些辅助工作。
自从进了顾家,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便没再和顾北筠见过,不说林倦,顾北筠的变化极大,两人就算此时相见,也不一定能辨别出彼此。那天,三姨太院里的丫头家中有事,告了假,回老家,宋培风在前厅也抽不出空来,就让林倦去三姨太那里做点小事。
彼时,顾宝芝还未嫁出门,顾北筠也住在三姨太房里,如今的顾北筠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比顾老太太在时还要顽固几分,孩子爱玩是天性,顾北筠只跟顾西筑还亲厚些,其他几个哥哥都不怎么熟悉,再说三哥又是个用功努力的,顾北筠少不了寂寞陪伴,在三姨太房里的,又尽是些女孩子,没劲极了。
林倦穿着粗使的蓝布衣,不敢抬头到处张望,这里不是偏院,而是三姨太的地方,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走着,时而被撞到肩膀,他只好乖乖地贴着墙根走,顾北筠眼尖,刚出房间就看见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他见林倦穿着下人的衣服,以为他是偏院杂役的孩子,立刻冲过去,就抓着他的手。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林倦摇头,他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立刻便要挣开,顾北筠不识得他,他还记得顾北筠。
“走,我送你回偏院。”
林倦低头,发现顾北筠已经强硬地握住了他的手,顾北筠明明比自己小,却故作成熟,小小的掌心相贴,男孩离他极近,走到半路,忽然改了主意,道:
“不如你陪我玩吧!”
“告诉我,你爹妈是谁,待会儿我送你回偏院就是。”
“四少爷!”
远处忽然有顾北筠的婆妈四处找寻他,顾北筠吓得立刻蹲了下来,他见林倦还呆呆地站着,立刻拽着他的手,把他按下来。
林倦还在发抖,他头顶尽是顾北筠的鼻息,男孩体温甚高,夏季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肌肤相亲,心脏的跳动声在耳边发出巨响。
顾北筠为了尽量隐藏两人的身影,迫不得已将下人的孩子搂在怀里。
顾北筠没发现他在发抖,一个劲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要是被她们发现就糟糕了,今日妈妈不在家,这些婆妈们揪着我在房内念功课,昨日念了一天,好不容易休息,还要我念,真是好烦人!”
“你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林倦见顾北筠猫腰出去瞧那婆妈的身影,倒有几分滑稽,“噗”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顾北筠回头,羞愤地跺脚,他扶着假山,很快折返回来,下意识便牵住了林倦的手,林倦一愣,便也由着顾北筠牵着手往前走。
两人坐在长廊边,开始玩起拍掌游戏,顾北筠拿着画笔,已经把林倦的脸画成了小花猫,林倦不想被画,可是他又不会玩游戏,老是输,便开始耍赖,躲着顾北筠到处跑,顾北筠不依,抓着笔就去追他,跑了几圈,林倦体力不支,顾北筠追上他,拽着他,在脸上又多画了一道胡须。
“嘿嘿,这下你是小花猫啦!”
林倦抬头,也笑,顾北筠的脸上只画了一个“王”字,天色渐晚,两人躲在一起玩了一天,林倦很开心,就算不说话,也可以交流,顾北筠问他话,他只是点头摇头,就开始玩了,顾北筠以为这小孩说话晚,也不计较,没想到玩得这么开心,他竟然不知道偏院还有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眼见天黑,林倦也得回到偏院了,今日没听宋管家的吩咐,陪顾北筠玩了一日,已经这么晚,他该回去了。
他刚要走,顾北筠便拉住了他的手,冲上来跟他浅浅地拥抱了一下。
他说,下次记得也要来找他玩。
林倦惊醒了,他背后全是汗,从床上坐起,呼吸还未平复,转头便望向车外,轨道旁的高大树木不停地朝后跑,林倦下了床,打开窗户,吹了点冷风,才恢复理智。
他不知道这趟列车会跑多久,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一大早,顾北筠就接收到了不好的电报,戚若甫司长由于参与剿赤计划,被敌对势力针对,身受重伤已陷入昏迷。
而戚家,早已忙作一团。佟锦也受了不小的伤,他左肩被子弹射中,戚若甫后脑受到激烈撞击,当时他们正从国会馆出来,乘上军车后,枪声四起,子弹率先射中轮胎,司机失去对车的控制,方向盘打反,躲闪不及,一头撞向街边的防护栏,佟锦率先护住戚若甫,那反动分子手持步枪瞄准戚若甫,佟锦抱着戚若甫,以肉身抵挡子弹,一时鲜血如注,而经受过巨大撞击的后车门已经瘪得打不开。
佟锦发了狠劲,从后腰里掏出手枪,以受伤左臂护着戚若甫,右手持枪,弹无虚发,将埋伏在周围的三人瞬间击毙。他猛烈摇晃怀里的戚若甫。男人不仅未见转醒,额角处顺着流下鲜血来,佟锦一时慌了神,颤抖着为他拭去鲜血,不停地叫他:
“春郎,春郎,你看看我!”
中统的人前来救援,佟锦受了伤也不肯撒手,他抱着戚若甫进了医院,连护士推着急救床,他也跟在后面跑,完全不顾左肩的伤口,直到身旁士官劝他再不就医,就要卸掉一条胳膊,他才肯走。佟锦坐在病房外面,足足十几个小时未曾合眼,熬得红丝暴涨,看起人来都有股偏执的疯狂。
戚若甫患有腿疾,自小身体羸弱,后脑受了重创,在医生的紧急抢救下,捡回一条命,但现在人还未醒,处于危险期,住在单人病房里监护,佟锦每日就守在他的床前,为他擦拭身体,用勺子喂水给戚若甫,若是从嘴里流出来,他便立刻用抹布擦拭。
戚若甫昏迷以后,贴身伺候的事情全部留给了佟锦,佟锦趁着昏暗的灯光,在黑夜中仔细端详戚若甫的脸,他握紧放于身侧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侧脸上,刚被毛巾抚过的脸庞,呼出绵柔的水气,两颊面容转红,多出几分生人气息来,不复苍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