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筠的情况很不稳定,饶是这一片军区的医生都给他看了个遍,病情也是忽好忽坏,整个顾家都被顾北筠的病情牵引得不知所措,最冷静的人反而是林倦,他每日依旧吃饭、睡觉,一点也不耽误,午后在庭院晒晒太阳,顾北筠时而会晃着胳膊在花园里散步,偷偷看他,林倦都知道,但他懒得搭理,两人反正都相看生厌,不如保持点距离,下半辈子就这么如同陌路地度过好了。
如果顾北筠想取个姨太太,他不仅不会阻拦,甚至会帮忙挑挑喜服。
可惜天不遂人愿,顾北筠昏睡三日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穿着拖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某个人,下人们以为他又发病了,急急忙忙跑过来问询:
“司令,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做。”
“司令,要去找孙副官来吗?”
“让开。”
所有人没敢说话,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司令!!您终于!!”
“太好了!快去!快去叫杨总长、康秘书长来!”
“喊他们来做什么?”
顾北筠眉间一拧,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跪下来,但是顾北筠头顶的伤还未愈合,包裹着绷带的脑袋为严肃平添滑稽,低着头的下人不敢看他,怯懦地回应道:
“杨总长上次来了,说,说等您的病情稳定,要跟您说点事情。”
“知道了。”
顾北筠语气不善,手指捏了捏山根,复又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能稳定多久,这会儿脑仁儿爆炸一样地疼。”
“司令,要不给您再熬点药……”
“林倦呢。”
“林……林先生在后院东角的三楼。”
顾北筠急匆匆地掠过人群径直走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见林倦,在战场,无数次与死神擦身而过,他脑海中只闪过那个身影——
他躲在高大的椰树后,静静地看他,林倦连眼皮都没抬,还在专心翻着手中的书,他穿着一套纯白的丝绸衣服,光滑明亮,如同溪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衬得他面冠如玉,两条长腿直直地拉伸着,他似乎比在顾公馆时还要清瘦些,但脸色不错。
顾北筠放下心来,林倦还不知道他现在恢复了记忆,他想到自己对林倦做过的种种,内心钝痛,他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可以弥补。
他大着胆子往林倦面前走,林倦知道有人走向他,只瞥了一眼,见惯不惯地又低下头看书。
“林倦。”
顾北筠叫他,见到他捏着书页的指尖微乎其微地一颤,他听出来了,知道真正的顾北筠回来了。
他落下书就要走,没想到顾北筠紧随其后,他不像从前那样只会执拗地握住林倦的手腕,他怕自己再次惹林倦不快,林倦对他的态度会变成这样,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别人,顾北筠只能跟在林倦的身后,他走到哪儿,自己就跟到那儿,下人们哪见过此等西洋景,太新鲜了,林倦在顾家快三十年,也没看见司令跟在他屁股后面的。
“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走在前面的单薄身影不动了,顾北筠忍住走上前去抱住他的欲望,握紧双拳时,额头却像被斧子劈开一般疼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林倦转过身来,他手语打得不徐不缓,从容自定。
顾北筠知道不能急,他也不可能一下就乞求林倦原谅,他往前走一寸,林倦就往后退。
“我很后悔。”
“林倦,我知道这声道歉你也不想听,但……那毕竟是我们俩的孩子……而且我,还对你……”
“司令!”
忽然被打断,顾北筠颇为恼怒地朝声源处一瞪——
“杨总长、康秘书长到前厅了。”
“我知道了。”
等他回完话,却不再看见林倦。目送游廊尽头逐渐消失的背影,顾北筠忽然眼前一阵晕眩,旁边的少年人,用双臂撑住了即将倒下的顾北筠,担忧地说道:
“司令,您没事吧?”
顾北筠摆手,很快又站直身子,道:
“走,我去见他们。”
树梢垂下头,停在枝头的麻雀不解风情地叽叽喳喳,锁上房门,林倦甚至搬出几把沉重的木椅,死死地把门抵住,忙得他后背透出薄汗,他站在旋转的风扇下,急促地喘气,他刚站定准备倒杯水喝,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如惊弓之鸟朝后退,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林公子,我给您送午饭来了。”
丰长庆叩了几次,见门内没反应,又把耳朵凑上去,生怕林先生发了情热,把自己锁在房内,谁知他还没听出什么动静来,门倒是先响了三声,林先生回应三声的意思是让他放在门边,他稍后会吃,这会儿不方便。丰长庆把托盘放在门边,朝内道:
“林公子,那我把饭放在门外,您记得吃。”
没有回应,打蜡的地板倒出少年人洁净的裤脚,渐渐走远。
林倦深知自己畏惧顾北筠,生怕他再伤害自己,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顾北筠拿着刀在他胸前隔开楔的场景,午夜梦回,时时从床上惊醒,滚烫鲜艳的血液自他胸口滴落,渐渐汇流成水流,最终变为血海,他未出世的孩子仍旧看不清模样,却拽着他的手指,自眼头流下血泪,哀怨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顾北筠狰狞偏执的模样在眼前不断放大,林倦深呼吸,闭上眼睛,双手捂脸,强迫自己把顾北筠从自己身上甩出去,他不能想,一想就痛。顾北筠恢复了,他害死了宋培风,他是个侩子手、杀人犯,竟然还敢走到自己的面前说话,他不知道顾北筠的心是什么做的。
林倦早就想离开这个家,或许用家来说也不太确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个住所,没有任何家人的温暖,唯一温暖过他的宋培风已故,他连个体己的人都找不到,宋培风刚去世那阵子,林倦陷入深重的自责中,他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倚靠在宋培风肩上,也就不会引起顾北筠起疑,思及此,他又嘲讽地笑了,顾北筠何曾相信过他,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心。
如今即便想好好说话,他也没那个心思。
何必,一切都结束了。
摆在房门口的饭菜冷了,也没人去再次敲响林倦的房门,他坐在窗边,桌前一杯热茶袅袅升腾雾气,他一直看着窗外,直到天黑,房门又再次被敲响。
“开门。”
是顾北筠,林倦颤了一下,没动。
“你开门,我们俩好好聊聊。”
顾北筠放软了语气,他被康恒谷杨乃琛两个人抓去司令部开了一天的会,身心俱乏,撑着一口气到林倦这里,只想跟他好好说会儿子话,他站在门口,敲了无数次,看见门口已然冷掉的饭,立刻叫了下人过来,去做林倦最喜欢的菜。
其实他以前有留心过,林倦最喜欢清炒虾仁,每次看见桌上有清炒虾仁,眼神都会不自主地发亮,但苦于不敢妄自夹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等菜转到自己面前才小心翼翼地夹走两个,抱着碗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他那个时候看着林倦,心里不由自主“嘁”了一声,心想,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乡巴佬,丢人现眼。
“去,到厨房里做几个菜来,清炒虾仁、蛤蜊蒸蛋,再做个清淡的粥,端进林……林先生房里。”
“是,司令。”
下人急急忙忙地跑了,沉静的大门还是一动不动,顾北筠抚上了腰间别的一把匕首,再次敲门:
“犯不着跟我怄气饿坏了身体,我正好也没吃,一起坐下来吃饭,聊聊好吗?”
“林倦,听见我说话了吗?”
顾北筠发誓,他这辈子没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他自知理亏,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在林倦面前自然矮一截,再说他厚着脸皮站在这儿委曲求全,已然给了林倦莫大的面子。
正当他准备再次敲门时,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纸条,顾北筠蹲下,展开纸条,那纸上的簪花小楷写着最残忍的字句——
“你回吧,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要吃,回你自己房里吃。”
这要是从前的顾北筠,必定把门砸毁了也要闯进去,到底看看林倦跟他玩什么花头心思,今时不同往日,他握着纸条,讪讪地朝后退了几步,慢慢说道: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等会儿有人送饭来,都是你爱吃的。”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林倦坐在屋内,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才舒了口气,他以为顾北筠会破门而入,他这几把小椅子是拦不住的,没想到今个儿竟是转性了,说走就走,也没对他说什么重话,简直一反常态。
翌日,军部的人又找上门来,顾北筠迟迟未醒,常驻在家中的医生去房内看了情况,忙让人去煎药,林倦在房内,听见外面一阵哄闹,便走出门外看了看,丰长庆正好跑过来,看见林倦,便道:
“林公子,司令的状况不太好,据说昨夜伤口发炎感染,起了高烧,您还是别出来,小心些。”
林倦点头,往后退了两步,丰长庆那小子兔子般地又蹿得没影。他没一点心思去管顾北筠,悄悄关上了房门,又拿起桌上未看完的书,缓缓地看了起来,一本书翻来覆去,已看了三遍,他甚至连人物对话都要背下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心绪不宁,但他始终没出去,硬按捺住自己,去床上躺了会儿。
“林倦,我要林倦!”
林倦在睡梦中被吵醒,他听见从一楼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正有人在上楼,径直跑到他房门前来回兜转,后面跟着一群下人,紧赶慢赶才追上顾北筠的脚步。
“司令,司令,您别找了,林先生正在休息。”
“四少爷,伤口不能再发炎了,否则您有性命之虞啊!”
“我不管,我要林倦!”
顾北筠赌气地重复着四个字,如四岁孩童,林倦穿了拖鞋,就走到门口,顿了一顿,便打开房门。顾北筠正站在他房门,一见门有动静,就狐疑地看了一眼,谁知打开房门的人正是林倦,众人不解,站在门口,林倦任何动作也无,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北筠,他在分辨,顾北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疯。
“我喊了你好几声,为何不应我!”
高大的男人跑着步冲到林倦面前,一把将他搂入怀中,林倦被突然的肢体接触打了个措手不及,顾北筠的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腰,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边,本人毫不自觉地自说自话:
“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林倦猛地推开他,炙热的体温在掌心留有温度,林倦刚要摆手,顾北筠就没脸没皮地缠上来,手指插入指缝,用力地往里伸入,林倦想抽手,却已经被顾北筠抢占先机,紧紧地握住了,他笑得灿烂,对着下人们道:
“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
林倦听他这语气,简直跟八岁的顾北筠一模一样。
“你就答应我嘛,今日就跟我一起睡,在你房,或在我房都可以。”
林倦趁他说话不备,迅速地抽开了手,只朝顾北筠手语了两个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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