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满是蒂头,歪七扭八地倒着,顾北筠的指尖被落灰烫得抖了一下,他坐在真皮沙发上,瘫成一团,抽烟才能让他勉强集中精神去想林倦。
月光柔和,室内一片静谧,男人把修长双腿抻得很直,瘦瘦条条,绵软无力,无助地交错着,他眯着双眼,只有些微的火光透过烟雾穿过他的手指,唇边的短短胡茬冒出青色,顾北筠一夜无眠,枯坐天亮。
长期住在顾家的医师建议顾北筠在状态还不错的时候做二次手术,顾北筠签了字,便又去了军部,他练兵好、打仗也好,都比在家中面对林倦强。只有在每天上午,林倦出来散步的时候,顾北筠才敢偷偷躲在墙根看他。
林倦几乎没变化,只是更瘦弱,但这段时间紫莺把家中打理得井然有序,林倦按时吃饭,脸色比之前红润多了。
顾北筠想起第一次见他,那个时候祖母健在,自己少不更事,见到林倦厌恶地皱起眉头,但还是止不住地打量他,毕竟林倦眉清目秀,身量纤细,一点不像男孩,如果他的头发再长点,穿个裙子,一定会被人当作女孩。
后来,他的长发未剪,跟在他后面去学校上课,怯懦胆小,苍白的脸被黑发包裹显得愈发无助,颤颤巍巍拽住他衣摆的手,他至今都记得,当时,顾北筠没有选择握住,而是狠狠地甩开。站在楼梯拐角处,林倦委屈地望着他,他狠心撩开衣摆,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顾北筠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愿回忆,不愿面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
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杀死了曾经还对他抱有一丝希冀的林倦。
顾北筠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想弥补这个错误,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他跟林倦同床共枕多年,竟然连他喜欢什么、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顾北筠知道,即便此刻去牵林倦的手,他也不会拒绝自己,会像个陌生冰冷的木偶,任由自己牵引,顾北筠想做什么便做了,林倦从来不会抵抗。
平稳地度过几日,顾北筠尽量让自己消失在林倦眼前,两人在偌大顾宅中,却不见面。
大清早去完军部,开完军事会议,顾北筠绕到后院,只为看林倦一眼。每天,他都会到后院看看林倦的情况,幸好他动作轻,林倦根本不知道他每日都会过来。再过一周,顾北筠就要做二次手术,这两天,他的情况又变得不稳定起来,时而头痛,半夜梦魇,惊醒时,后背俱是热汗,他连滚带爬从床上逃脱,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只为倒一杯凉水,惊醒之后,往往无法入睡,他鼻息间总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檀香,他清楚地知道那是林倦的体香,他尤为思念那味道,顾北筠只有回忆起林倦身上的味道,以及他柔软地倒在自己怀中,才能勉强入睡,而他在神志不清时,请求林倦与他共眠,其实是真实心声。
他见林倦坐在藤椅上,晃悠着,荡着双腿,捧着书正读到尽兴,忽然挂在树梢上的藤椅有些开裂的痕迹,那细微的声响逃不过顾北筠的耳朵,而林倦身边没有任何人。其实断了藤椅也不过跌下来而已,顶多皮外伤,顾北筠却鬼迷心窍地一路奔跑过去,就在林倦要从椅上跌落时,他立马搂住了林倦的腰,林倦见来人是他,眼中的惊诧溢于言表,手中的书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准准地落在地上,林倦也准准地倒在了顾北筠怀里。
顾北筠揽着林倦的双臂,不由自主收紧,林倦忽然站直,就往后退,不着声色地挥去顾北筠的手,以手语表示感谢,顾北筠苦涩一笑,压低了帽檐,不说一句话,大步流星地离去,只留给林倦背影。
家中仆人还不知道这一切,只知道后院的藤椅坏了,司令让人去修,而后就没了下文,去了军部的司令,回来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何人敲门都不开,房间里面没有声音,静得让人心空。
直至黄昏时分,顾北筠才打开房门下楼用餐,正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楼下大厅路过的林倦,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他笑得温柔,亲热地抚摸它,波斯猫舒服地发出“喵”声。
紫莺眼尖,抬头就看见站在二楼、抓着扶手的顾北筠,叫了声“少爷”,林倦就慌乱地抱紧怀里的白猫,赶紧离开了大厅。
顾北筠后背微微一僵,勉强露出笑容,问道:
“哪来的猫?”
“回少爷的话,是康秘书长托人送来的,他说上次来家里,沉闷至极,你公务又忙,不如让林少爷养只猫解解闷。”
“哦。”
顾北筠思索半晌,蹦出来一个“哦”字,双腿没遵从大脑的指令,糊里糊涂就下了楼,见紫莺接过佣人们端上来的菜,正给他布菜时,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林……他喜欢吗?”
“喜欢的,林少爷见了那猫就不撒手,一直抱在怀里。”
“喜欢,喜欢就好。”
顾北筠痴呆了般,连连说了几遍“喜欢就好”,目光涣散地望着桌上的菜,毫无食欲。他自小锦衣玉食,自从败逃此处后,从未懈怠在军部练兵,直至现在,他也留下了在顾公馆的习惯,家中常备亲卫军,他好歹被人尊称一句“顾司令”,又怎能失了体面。
没吃几口饭,顾北筠又上了楼,把房门重重甩上,落锁,下人们见此状况,都不敢出声,噤若寒蝉,待在大厅、伺候司令还不如去后院照顾林先生,林先生即便不会说话,至少没有司令骇人,司令腰间别着枪,一个不如意,时时都可以掏出来毙了他们,顾北筠的脾气,自小只要在顾家做工的人都知道,他只要发起疯来,把整个家烧了也不是问题。
落荒而逃以后的失意,顾北筠还未走出败离的阴影,叛逃的气氛里也无人提起复兴亦或者再打回去,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大家只不过在此处苟且偷生罢了,能平平安安,保留一份体面,于顾北筠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委员长的年纪大了,经不得奔波,大公子又离世,对他的打击不小。
每日从海外发来的电报与出版社新闻中,都能看到留在内地的人士遭受怎样的迫害,顾北筠不喜欢看那些新闻,让人也别往家里带,即便外面传得满天飞,顾家也是一张纸片都摸不着。
委员长的官邸响起长久的沉默,在海峡的另一端,建国宣言从顾家的收音机里传来激昂的念词,而安插在内地的情报人员也悉数被捕,夜色浓重,犹如一团在心中化不开墨,凝滞困顿,紧握所有军士将领们的心。
顾北筠彻夜未归,家中卫兵都尽数派出,林倦抱着波斯猫,从房门走出,看着家中慌乱成一团,心下浮起不好的预感。
“出什么事了?”
他拽住奔跑而过的小杂役,打了几下手语,疑惑不解。那小杂役见到林倦拉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司令,司令他,自从出了门,就没回来,这,这,已经7个小时了,军部没人,常去的茶馆也不在,司令的卫兵都回来了,甚至连梁副官也被他打发回来了,但他却没有回来!”
“林先生!顾家不能没有司令啊!没有司令,我们都得死!”
其实对于林倦而言,他对生死已然看淡,但他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年轻孩子,心底忽然柔软了,他知道,他可以没有顾北筠,但顾家不可以,顾北筠是整个顾家唯一的期望,远在内地的宝芝姐,与他们隔海相望,顾大少爷也因公务缠身,无法走离,顾家,只因顾北筠一人,上上下下八十余口皆被拘禁。
宝芝姐一家如今是被关押还是赦免不得而知,但姐夫是个会融通的人,不至于让宝芝姐和麟儿受苦。
据前两日从内地传来的消息,顾家三少爷顾西筑被打成通敌叛国罪,在北京枪决了。
整个顾家,跟顾北筠最亲厚的,除了顾宝芝,就是顾三少爷顾西筑,他驻守边防,只因至死不愿投降,死守顾家尊严,被扣押在监狱,受尽折磨,直到行刑前,没睡过一次好觉,吃过一顿好餐。
林倦抱着波斯猫,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屋子里拽了件披风就往外跑,小杂役见林先生也跑了,立刻大喊道:
“林先生!林先生!您要上哪儿去!”
海边,海浪拍打礁石,顾北筠站在沙滩边,一个人,望着被月光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海面,轻慢地叫了一声:
“爸、妈。”
“姐。”
“三哥。”
叫完这些,顾北筠已然红了双眼,哽咽道:
“我想你们了。”
他继续支撑自己,仰头,直愣愣地看着海,缓缓张口:
“我有辱门楣,丢尽了顾家的脸。”
“没有战死沙场,而是做了逃兵,苟且偷安,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三哥。”
他颓败地跪了下来,两手抱头,克制地颤抖着身体,他不知道顾宝芝的情况,但听闻三哥顾西筑被枪决,他整个人好似被一记闷拳重重地挥在脸上,他下午开完会,就屏退了所有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直朝海浪走,就走到了海边。
他想起曾经跟林倦说过,自从来这里还没看过海,下次一定要带他来。
林倦当时只是点头,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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