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倦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双手,仍旧在颤,顾北筠的血好像洗不干净了。
“咚咚——”
“林先生,司令派人送来的,都是您爱吃的。”
丰长庆站在门边,端着菜,观察林倦的反应。林倦木然地点头,呆呆盯着白墙,灵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丰长庆进了屋子,把菜碟一一码在桌上,瞧着林倦,试探地说道:
“那边派来的人讲,司令在家养伤,过两日还要做手术,让林先生好好休息,若是想上街,可随时差遣家里的车。”
“只让士兵们来守门,保证林先生的安全。”
丰长庆说着都心软了,他看见林先生这半月余把自己折磨得眼下青黑、形销骨立,越发单薄,司令虽然不再来偏宅,每日三餐,以及医生都会来看林先生的状况,丰长庆自小跟在宋管家身后的,一路照顾着林先生的衣食住行,知道他是个不铺张、也不愿麻烦别人的好人。
“林先生……”
丰长庆还欲说下去,林倦已经对他摆手,示意他出去。
扪心自问,丰长庆跟顾北筠几次照面都不怎么愉快,甚至那个在顾家“一手遮天”的司令还害死了他的至亲宋培风,但不可否认,司令对林先生着实无话可说,他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也心软了起来。
丰长庆孤苦无依,卖到顾家不过一十二岁,他早已把宋培风当作自己的义父,宋培风见他机灵,人又乖巧,便收在身边照应,思及此,丰长庆又想到了紫莺姑姑,心下一阵酸涩。
半月未回顾家,他想,林先生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他作为下人,什么都不能说。
偏宅外的轿车缓缓驶向市中心的顾公馆,副官打开车门,军靴踏在地上,朝门外的卫兵敬礼后,畅行无阻地来到顾北筠所在的二楼。
“滚!”
“我要林倦!你们把他找来!”
司令又发病了。
他负气地抱住自己的胳膊,鼓着脸,医师在一边准备镇静剂,针管缓慢推进,针尖露出几滴药液,顾北筠眼疾手快,冲上去就抢走医生的针管,狠狠掷在地上,脚也落上去疯狂地碾着,一脚的玻璃渣,他重重地踏上去,旁边的下人跪了一片,大气不敢出,顾北筠踩着踩着,又开始哭:
“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到底把林倦送到哪里了?你们快告诉我!我要去找他!”
“司令!”
副官及时赶回来,顾北筠被他一喝,立刻怔住了,泪痕还挂在脸上,这段时间他养伤口,不修边幅,唇边一圈胡茬,这会儿激烈砸东西,腰腹上又溢出了点血迹。
“林先生不想见你,难道忘了吗?”
顾北筠失神的双眼逐渐对焦,颓然地朝后退了两步,喃喃自语道:
“对,对,他不想见我。”
“我让他讨厌了。”
“可是我好想他。”
“我想见他。”
说着说着,顾北筠又委屈起来,所有人被司令折磨得头疼欲裂,他悲痛欲绝后就开始胡搅蛮缠,副官护着医师让他赶紧再配一剂镇定,使了个眼色,让剩下在房间里的士兵们把顾北筠“制服”,按在床上给他打镇定。
“不要!不要动我!”
毕竟不是理智的顾北筠,那些格斗技巧全部抛诸脑后,只是他个头体型都不是唬人的,几个小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钳制住顾北筠,顾北筠自然不想打镇定,他激烈地转动身体,对撞几个前来扭他胳膊的下属,拳打脚踢,最后连嘴都用上了,咬得那新兵蛋子嗷嗷直叫,副官看不下去了,冲上去跟顾北筠“对峙”了几个回合,好不容易把他按在床上,立刻对着医师大喊:
“快来!”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我要叫了!”
手下的躯体渐渐平静下来,犹如躁动的野兽沉睡,副官忙得一身汗,紫莺早已哭成了泪人,她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拽住医师的袖口:
“司令什么时候能好!”
“我不想看见四少爷这副样子,若是让小姐看见了,还不知道要多难受!”
紫莺想起顾北筠的母亲三姨太,一时胸口郁结,拽着医师,“轰”地一声倒下了,身后的下人们一起涌上来大喊着:
“姑姑!”
整个顾家乱成一锅粥,林倦偏安一隅,也不好受。
月明星稀,树梢上时有几声鸟鸣,小洋楼还亮着灯,林倦坐在桌边,看着未看完的书,宅院门口起了动静,他耳力过人,立刻走到窗边,隔着白帘,影影绰绰见到熟悉的身影。
顾北筠赤裸双足,一个人偷偷从顾家跑出来,徒步几十里,双脚都磨出了水泡,只穿了件单衣,神色恍惚地站在偏院门口,也没有说要进去的意思,只是呆愣愣地望着三楼的灯光,门口的士兵吓得胆子都提到嗓子眼了,大半夜,司令连把枪都没带,近期山匪猖獗,所有人都生怕他出意外,结果他倒好,单枪匹马跑来,形单影只。
戍守在铁门前的士兵们,连忙问他是不是来找林先生。
低头扭着手,顾北筠一言不发,默默摇头,他知道林倦不想见他,他不敢打扰林倦,只是站在门口,隔着铁栏望望那窗户里的人影也是好的。
夜风寒冷,顾北筠双手冻得发僵,士兵连忙把身上的灰袄脱下来罩在他身上,脚上的鞋也让给顾北筠穿,顾北筠的脚掌上被石块割了几道小口子,挤进那略小的鞋中,疼得他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回忆起偏院的方向,晚上连饭都没吃,就背着人偷跑出来,顾家的人还不知道他出来,若是发现,便又得四处搜寻起来。
铁门忽然响了,打开门的是个熟脸,丰长庆见到顾北筠,不知道他得了癔症,仍旧恭敬地朝他弯腰:
“林先生让司令先上楼,夜寒露重的,别受了风生病。”
顾北筠喜上眉梢,他偷偷勾了勾唇,默默点头,跟在丰长庆身后,缓缓上了小洋楼。
家里给林倦打理得很好,偏宅有了生气,花圃里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花,林倦喜静,住在最里的房间,丰长庆敲了门,里面应了,门缝敞开,丰长庆朝顾北筠示意,就识相地离开了。
林倦以为顾北筠性子又上来,要跟他讨要个说法,到现在,他已然没有什么牵挂,跟顾北筠斗个鱼死网破也毫无意义,还不如把话放在台面上,说个明白。其实每次他见顾北筠,心里都会轻轻地被个小锤子敲打一下,毕竟这是他的丈夫,是他曾经以为的——一生依靠。
上次顾北筠拿着匕首让他伤害自己还历历在目,这还没休停片刻,又找上门来,林倦都不知该如何跟顾北筠相处。
推开门,顾北筠穿着挤脚的鞋站在他面前,局促地裹着小了一尺寸的灰袄,显得滑稽可笑,素来不苟言笑冷峻之人脸上浮现害羞胆怯的神情,他不敢走向林倦,高高地站在那里,像海浪里不灭的灯塔。林倦一怔,朝他打手语,顾北筠这才敢抬眼与他对视。
“来找我什么事?”
“我……只想看看你。”
“不会做什么的。”
“我、我一会儿就走。”
顾北筠过几日就要动手术,不知为何,这病症又犯了,林倦轻微一叹,见顾北筠这副孩子模样,他根本没话和他说,缓步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手往面前一拉,看他的伤势。
顾北筠被林倦这一下弄得摸不着头脑,冷风吹得他头疼欲裂,这会儿放松精神,反而不自在了,他这次再也不敢毛手毛脚对林倦做什么,即便他见了林倦就很想与他亲近。林倦没有再问他,拉着他坐在床边,拎出个小药箱,见顾北筠侧腿上的伤疤,忽然愣住了。
“正好没人给我上药,你,过来。”
“会上药吗?”
“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能把你怎么样?”
“开灯还不是为了看得清点,别把棉签杵进我伤口了。”
“要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怎么了?”
顾北筠的声音将林倦拉了回来,他摇头,专心替顾北筠上药,顾北筠仔细盯着林倦,他垂着头,认真给自己上药,迷得他挪不开眼,他险些就要伸手去触碰林倦的发顶,几次下来还是忍住了,心智不成熟的顾北筠这会儿好像回到了**岁的状态,抱怨道:
“你不回来,晚上我都睡不着!”
手一顿,林倦把药箱收起来,丰长庆候在门口,他让丰长庆给顾公馆打个电话,否则这么大个人凭空消失,全家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
“你要赶我走是不是。”
林倦刚说完,顾北筠便质问他,林倦点头,顾北筠的目光中消失那抹盛气凌人的光芒,臊眉耷眼地坐在床上,撇着嘴,那脸比面条拉得还长,却没说半句怨言。
他应该知足了,林倦让他看也看了,还给他上了药,顾北筠心想,够了,再无理取闹下去,又要惹他厌恶我了。
他不敢贸然上前,眼巴巴地看着林倦,道:
“就让我在这里呆一晚成吗?”
林倦不语。
“那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或者,你抱我一下也行。”
林倦还是没有反应,顾北筠知道了,他有什么要求,都不会被满足,他刚要站起来,林倦却朝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似在说:
“别闹了,回去吧。”
顾北筠眼眶有些热,他的手慢慢滑上林倦的后背,不敢用力,哽咽着道:
“真的,不能让我呆在这里吗?”
林倦坚决地摇头。
顾北筠好难受,他难受得快死了,为什么,他这么喜欢林倦,林倦却总是伤害他。
他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林倦很快放了拥抱,顾北筠悄悄地勾住了他的手,但没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他在人前是那样伟岸的男子,此刻竟然坐在床上,窝着身体,朝着林倦摇尾乞怜,抬头望向他时,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撒娇:
“记得来看我好吗?”
“我会想你。”
林倦没有应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能看见顾北筠的伤心与悲痛,他悉数忽视,顾北筠痛苦,难道他就不痛苦吗?剩下的日子,不过是两个没有爱意的人互相成全,成全彼此还保有一份尊严,他不去打扰顾北筠,或许过段时间,顾公馆就会抬进一两位姨太太,下人们也不会再想起来他这位可有可无、影子人一般的林先生。
官车到了,顾北筠该走了,他仍旧赖在林倦的床上,牵着他的小指,不肯丢:
“答应我好吗,林倦。”
“一定要来看我啊!”
林倦没有送他,他站在房门前,顾北筠被两个副官架着抬走了,还会回过头来朝他笑,他承认,顾北筠是个让人心动的男人,但他,已经不会再为顾北筠动心了,他的心,早就被这个男人彻底毁了。
可是心口为什么还会痛呢,他分明应该没有感觉才是,以前那些掰碎了、揉烂了的好感,被顾北筠的羞辱、嘲讽、伤害涤荡得毫无痕迹,他回想起儿时对顾北筠存有的感觉——他是泥里虫,顾北筠是云中月,他触不到那样优秀的人,他仰望顾北筠,顾北筠视他如草芥,现在一切颠倒,顾北筠究竟意欲何为,他害死了宋管家,成为了屠戮孩子的侩子手,同时,也杀死了林倦。
林倦如今活着,徒有躯壳,灵魂不复存在,顾北筠如今叫他做什么,他也会做,只是心死了,不知从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