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未见顾北筠,自从林倦情热后,两人并未在公馆中碰面,顾宝芝在郊外的别墅已经由顾北筠的副官安排好了,但林倦始终不愿意顾宝芝离开,顾宝芝心软,见林倦求她再留几日,便提出去周边的向日葵田逛逛,麟儿没放学,林倦跟顾宝芝坐上车,顾宝芝握着林倦冰冷的手,心中止不住地发酸。
“倦儿,一会儿带我去看看……培风吧。”
林倦一怔,忽而看向顾宝芝,这位从来不向外人袒露真情的顾家大小姐,脸上罕见地展露落寞,她的声音好像飘到很远的地方一般,她的眼神看向前方,回忆着过往:
“那年,我14岁,我们俩年龄差得少,我知道他是祖母那边的人,私底下喜欢喊他哥哥,一开始他不拒绝,直到有次被父亲听到了,让人责罚了培风。”
“我说与培风无关,是我要这么叫的。结果父亲说,你不懂事,他宋培风还不懂事吗?”
“做下人的,要有下人的本分。”
“我哭得撕心裂肺,培风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好皮,他始终不吭声,父亲问他知错了吗,我刚要顶撞,培风就朝我笑了下,对父亲说,老爷,培风知错。”
“培风是个很好的人。”
“他一直都是那样,从小都是,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
“起初我以为他会不再与我亲近,我想道歉,他对我说,没事的,小姐。”
“后来,也记不清是什么事了,我被父亲罚跪在祠堂前,那晚下了好大好大的雨……”
顾宝芝说到此处,哽咽了起来,握着林倦的手也微微收紧,林倦想起宋培风,是他童年的所有支撑,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呢,他又不由得联想到顾北筠,顾北筠做的事情,如何要他原谅,两个人,已经把所有连接的路斩断了。
“培风他,陪我站了一夜,替我撑了一晚的伞,我身上未沾一滴雨水,他右半边全部湿了,当晚他回去就发热,第二天咳嗽得很厉害。”
“我给他熬了姜汤送到后院的时候,培风却说,小姐,以后还是不要来我这里了,不合身份。”
顾宝芝红了眼眶,手帕来不及擦,眼泪滑过脸颊,林倦忍不住拭去她的泪水。
“他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当时我不懂,如果培风不是顾家的人,就好了。”
林倦听懂了顾宝芝话中的意思,他眼眸含泪,朝顾宝芝比手语:
“宋管家是我在顾家唯一依靠。”
“我敬他、爱他,他却常有主仆之间的观念,于是将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儿时,若不是宋管家、姐姐护我,或许早就没有现在的林倦了。”
林倦不知道顾宝芝至今还不知道宋培风是如何去世的,他如今也不想说了。
宋培风是顾宝芝少女时期的梦想,而顾北筠是他的亲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告知了顾宝芝事情的真相,无疑是伤害第二个人,这种痛苦让自己一个人受就好了。两人谈起宋培风,少不了哀伤的情绪,下了车,两人手牵手漫步在盛放的向日葵花田,炫丽的光芒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这样美丽的景色,有些人永远都看不到了。
半人高的向日葵,在湛蓝的光影中微微垂下腰,随清风摇曳,顾宝芝与林倦站在湖边,隔岸的芦苇荡倒去同一方向。顾宝芝没有去看林倦,她似乎还沉浸在情绪中。
林倦没想到宋培风跟顾宝芝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他忽然开始理解宋培风的踌躇、躲闪,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涛汹涌,原来一直都是他读不懂。他想,宋培风一直是把他视作家人的,只是碍于身份,他一直没有表达。
而林倦不知道的是,宋培风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当过家人。
宋培风怎么会甘愿只跟他做家人。
可惜林倦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这些秘密,随黄土一起深埋地下。
“我们走吧。”
宋培风的墓地离此处不远,郊外不比城内,近期匪贼闹得凶,政府不知为何,放任其滋长,许多官家太太小姐们都不大敢去郊外,顾北筠这方面思虑得倒是周全,派了些兵跟着顾宝芝和林倦。
普普通通的一方坟墓,窄窄的墓碑,顾宝芝眼圈更红了,她看着上面那几个字,缓缓道:
“培风,我来看你了。”
“我来迟了,你会原谅我,对不对。”
林倦握紧了顾宝芝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宋培风一定会原谅顾宝芝,他不会怨恨任何人,他的慈悲与温柔让他遭受太多委屈,林倦有些时候发觉自己,竟是与宋培风如此相像,所有的错误都只会归咎到自身,就算埋怨,也只怨自己生不逢时。
两人还未站许多时,不远处已然响起枪声,马蹄声逐渐逼近,身侧的士兵立刻举起枪,随时准备战斗,为首的,连忙来劝顾宝芝与林倦,此地不宜久留,山匪越发癫狂,不畏士兵,他们不过几人,不比山匪,听马蹄声,少说也有头二十人,若是碰上,无法与之抗衡。
山匪声势浩大,不过他们只在周边村落作怪,还不至于闹到城里去。
顾宝芝跟林倦两人惶急慌忙上了车,油门踩得猛,两个人跌作一团,林倦颇有些气力,他握住顾宝芝的肩头,强忍着颠簸的眩晕感,尽量稳住顾宝芝的身体。一路盘桓的山路,不停地下坡疾驰,终是离开那块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头。
林倦下了车,双脚还有些虚浮,顾宝芝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是不是哭过的缘故,脸色看来格外苍白,林倦想扶她,顾宝芝摇头,对他轻笑。
“没事。”
林倦知道宝芝姐过得并不开心,姐夫毕竟是商贾之子,成天连宿的应酬自是避不了,姐夫不是什么专一之人,在外花天酒地,宝芝姐憋了一口气,再是将门之后,也不可能让自家弟弟带人冲去家里把姐夫打一顿,如若不是为了麟儿,宝芝姐又怎肯忍气吞声至今。
顾宝芝与林倦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未曾想今日顾北筠回来得早。林倦抬首就看见他一身戎装站在院口,手上抓着个绒布包,红的。
“老四,今天怎么回来得如此早。”
“开完会,我就回来了。脸色这么如此……”
“无事,刚才险些碰上山贼,我也是上了年纪,受不得惊了。”
听姐弟两人寒暄,林倦静静地站在一旁,他看着顾北筠,戴着新改的军帽,模样与之前别无二致,只是眼眸幽深如潭,微微蹙起的眉头令林倦下意识躲避。
“好,你既然有话跟倦儿说,我便先回房收拾了,明日我就走了。”
不知最后顾宝芝对顾北筠说了什么,林倦只见他两人耳语片刻便分开,顾北筠沉重地点头,而后再次将视线放在林倦身上。
林倦对顾北筠的惧怕已然深入骨髓,即便他佯装无碍,但顾北筠一抬手,他总会瑟缩。
“这里冷,进里面说。”
林倦跟在顾北筠的后面,他步子大,语气也听不出喜怒,林倦不知他要说什么,如若要把他逐出顾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行囊走人。
顾北筠忽然牵起他的手,林倦往后缩,顾北筠就往面前拉,两人角力半天,顾北筠轻笑,似是自嘲: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展开。”
林倦手心平坦在顾北筠的掌心,原本在顾北筠手中的红布软包里面立刻现出一枚戒指,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点缀的钻石。
林倦不解,抬头看向顾北筠,顾北筠不曾看他,低着头,专心握住戒指,顺着林倦的无名指往里推,冰冷的戒指紧贴肌肤,此刻林倦才注意到,顾北筠的右手无名指处跟他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
“办的中式婚礼,始终没有给你戴上婚戒。”
“今日开完会,正好路过银楼,想来你也不会喜欢花里胡哨的款式,就买了对戒。”
顾北筠没放手,他的右手与林倦的手合在一处。
林倦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心脏“砰砰”直跳,他不应该麻木吗,为什么顾北筠握着他手,如此温柔的时候,他心口会如此激烈地跳动。
“我也戴了。”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倦没说喜欢不喜欢,只是对顾北筠打了个“谢谢”的手势。
他想抽回手,顾北筠却用了点力气,挽留他的手,林倦与他对视,男人双眸微闪,挺立鼻梁下的薄唇在张合之间犹豫不决,趁着这点犹豫,林倦还是收回了手,顾北筠见他抽手,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他轻轻道:
“近来外面乱,若要出行,定要让人跟着,家中留了卫兵。”
“你可以随时差遣。”
还是一句谢谢,林倦不知道要跟顾北筠说什么,他离开,低头却看见无名指上的小小指环,麻痹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回了房,顾北筠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在沙发上,举起手,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苦涩地笑了。他握着林倦的手时,他神情如同被群狼围攻的白兔,甚至害怕他一口将自己吞食下去,顾北筠担忧林倦,他知道今日顾宝芝与林倦去看了宋培风,想到宋培风,顾北筠缓缓地握紧了拳,林倦不知他什么心思,但顾北筠清楚得很。
顾北筠颓败地点起了一根烟,指尖抖落烟灰。
林倦养的波斯猫猫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他的床下了,瞳孔异色的波斯猫盯着顾北筠,顾北筠想把他捞出来,可是这猫极为怕生,顾北筠一够他,他便开始东蹿西跑,谁料追了几圈,门忽然响了。
顾北筠开门,林倦站在他门口。
林倦硬着头皮来敲门,他在家中找了一圈也没寻到猫咪的踪迹,不料路过顾北筠房门外时,听见猫咪的叫声,林倦还未寻猫咪,只是刚踏入房内,视线扫了一圈,猫咪便跑到他脚边跑来跑去,林倦弯腰,立刻抱住猫,也未与顾北筠说一句话,就准备走。
谁料背后忽然落下阴影,男人宽阔的胸膛拢住林倦,林倦手中的猫受惊,又跳了下去,顾北筠埋在林倦的颈窝中,温热的气息林倦挠得有些痒,他想躲,顾北筠收紧,顺势握住他的右手,忽而笑开了:
“幸好,你没摘。”
他低沉地笑着,林倦只觉他有些疯魔了。
但被他握着的指尖在颤,这次不是害怕,而是闻到顾北筠的气息,身子软了。
两人十指交缠,也不知何时,顾北筠已然撬开了林倦的唇,吻得异常动情,林倦半边身体都酥麻了,他眯着眼睛,那张俊脸在眼前放大,一向冷峻的面色柔和起来,变成难以负担的温柔。齿关被温热舌尖顶开,互相追逐间,分开又相贴,当顾北筠轻咬他的唇角时,林倦忽然清醒过来,要再不挣脱开,他就走不了了。
他猛地推开顾北筠,自己踉跄了一下,顾北筠伸手欲扶,林倦立刻朝后退,转身就跑,慌乱地离开他的房间,身后的波斯猫紧随其后,一人一猫逃离顾北筠的房间。
顾北筠摊开掌心,还残留林倦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