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你先吃。”
“哥,你不饿吗?”
男孩咽了咽口水,面如黑炭的脸上绽出笑颜:
“哥不饿。”
年幼的戴栩与哥哥相依为命,原本他们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锦衣玉食,不愁吃喝,自从改朝换代,没收田地,驱逐佃户,将父亲拉去枪毙,母亲重病去世,家中亲戚便远离他们兄弟俩。
戴栩六岁,哥哥十四岁,两人上了山,入了虎头帮,一做山匪就做了十几年,戴栩没有诨号,云中龙便是哥哥的新名字,帮里的人喜欢叫他“老大”,哥哥受重用,戴栩日子自然好过,他自小不曾习武,身子骨弱,躲在山中就喜欢研习兵法,看书无数,几次反围剿不说,曾经抢占山头的计划都是戴栩出的,如此一来,戴栩也在虎头帮站住了脚,颇有威望,戴氏兄弟就成了镇四海的左膀右臂,人称戴栩一声“三当家”。
当他见到云中龙胸口中枪,给人抬回来时,胸口郁结,立刻啖出一滩血落于地上,身旁人纷纷去扶,戴栩踉跄,手指探于鼻下,颤颤地收回了手,当真是没了鼻息,戴栩登时趴在云中龙的身上,嚎哭不停:
“哥!”
云中龙声名显赫,斩杀政府兵无数,本就是剿匪的重要对象之一,他枪法无敌,竟是败给了顾北筠,戴栩念着“顾北筠”三个字,恨不能立刻将他碎尸万段为哥哥报仇。
“栩栩,别哭了。”
戴栩当晚就梦见了云中龙,他哭喊着追逐云中龙的背影,追了半天,男人忽然站定了,转身,展开双臂抱住了他,在哥哥怀中的戴栩更显瘦弱,他仰头,与云中龙对视,男人掌心温热干燥,拭去戴栩面上的泪水,仍旧笑得和煦:
“没事的,哥没事。”
一定是真的,不然掌心的温度又为何如此真实,戴栩刚想再次确认,云中龙立刻消失不见,徒留他一人站在白茫茫的大雾中,四处追寻,回音穿透躯体,奔走无用,戴栩数次大喊,也无人回应。
哥哥走了。
惊醒后,戴栩再也没有入睡,他用一晚上的时间筹谋了周密的计划,期间发了痨病,也只是当作未见到。如若不是无人救他们,他跟哥哥又何止于此做这山贼,镇四海为人宽厚大度,当时投上虎头帮,也是不得已之举,若不是哥哥自幼习武,两人怕是就要死在那年的冬天。
翌日,戴栩就将计划呈给了镇四海。
一切都没有逃出他的谋算,他无意绑来那王三小姐,只是镇四海说那姓王的也不是个好玩意儿,便将王三小姐一同抓了来,不成功便成仁,想到云中龙,戴栩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眸中冷光忽地一闪,看向嚎哭的顾家家仆,其中两个人尤为镇定,他勾起笑容,缓缓道:
“不急,这一晚上很长,我可以慢慢等。”
戴栩走了,丰长庆这才能挪动身子让林倦靠得更舒服些,原本脸色发烫的林倦此刻嘴唇发紫,丰长庆着急,低声唤着林倦,林倦此刻毫无意识,连谁喊他都不知道,他满脑子都是顾北筠的脸,连发高烧时,他都不放过自己,那张脸不断在眼前放大,匕首刺入他的胸口,汩汩鲜血如同绽开的花,不断从身体深处飘出,他睡在一张浸满血的床上,不要,不要,他内心的呼喊早已震耳欲聋,却无人听见。
“啪嗒——”
一滴泪混入血中,顾北筠跪在他面前,双臂抱着自己的小腿,那张布满哀愁的俊脸简直无法让人看出他曾是谁,他仰头看向自己,乞求原谅的语气,孩子,孩子,他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遍地想,如果顾北筠不爱他,给他一个孩子也好,至少他活着还有盼头,可是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顾北筠告诉他,他就不至于活得如此悲痛——他们两个人的错,却牵扯了另一人——害死了宋培风,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为何不杀了他,还要他留在顾家,逼迫两人相顾无言地过下去。
泪水从眼角滑落,丰长庆见林倦双眉蹙得紧,内心焦灼不堪,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另一边的王三小姐也没力气与看守他们的山匪对骂了,面如菜色地倒在丫鬟身上。
想到宋培风,林倦颤颤地抖动起来,是他唯一的亲人啊,他眼前晃起黛蓝长衫,指节分明的大手牵着他踏入雕栏玉砌的大宅,跨入高高的朱红门槛,小小的林倦根本不曾想到,这宅院是如此深,深似海,他踏入,便随之沉浮,再也没有出过这高耸入云的宅门。
如果他不是稚子,也没有遇到顾北筠,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会娶妻生子,过着平常人过的生活。
小小的林倦尚不知情为何物,就知晓被人厌恶的日子不好过,那时的顾北筠,看他不如宠物,心情好了,赏脸时,便给他点笑脸,若是恼怒了,或是今日不爽利,即便不动手打他,也要说些个难听的话去刺他,原本这些林倦都能忍耐的,他都能忍的,忍了这么些年,他以为他可以忍下去的。
他毕竟是顾北筠的妻子,作为稚子,他甚至可以忍受顾北筠再纳些姨太太,这都没关系,他毕竟是顾大帅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顾北筠做了让他再也忍受不了的事情,现在顾北筠想弥补,做的事情越让林倦欢喜,那些躲在角落里、像煤球一样的悲伤就会堆满整个心室,把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原谅化为乌有。
“你真的要原谅他吗?”
“林倦,你忘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你竟然还可以心软,他是杀人犯!”
在耳边又响起另一道声音,小小的,听起来有些畏缩,还有点笑声——
“可是,可是他对林倦还不错。”
“给他治病,还买了好多好贵重的东西。”
“连脑袋被打坏了,还耷着个拖鞋跑来见林倦!”
“噗嗤,跟个傻子一样。”
泪水连成丝线,汇合成江流,林倦化作溺水的人,顾北筠忽然变为一叶扁舟,缓缓地将他从河中托起,温暖炙热的怀抱太不真实了,林倦问自己,这不就是你期望的吗,如今你拥有了,为什么依旧不知足地落泪呢?他贪恋这温度太久了,以至于捧到面前时,他总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顾北筠,更不相信自己。
“倦儿!”
一定是幻觉,不然怎么会听见顾北筠的声音。
林倦勉强地睁开眼,一丝微光中,瞥见了冲向牢笼的男人,他从未见过顾北筠举起枪,朝他奔袭的山匪一个个被打趴,他身后的士兵涌了进来,把地牢包围得水泄不通,男人长身玉立,搭在头上的军帽遮挡不了他的疲惫,顾北筠依旧那样,只是又与从前不同了,他满心满眼地想着自己,真的是顾北筠吗,他不敢相信,顾北筠竟然会来救他。
刚被抓进来的前两天,林倦已然放弃了生的希望,他想死,这是大好的机会。
可是到了第四天、第五天,他又在祈祷顾北筠知道他被山匪抓走,会来救他,他想再看一眼顾北筠,即便他不爱自己,但是他想再看一眼——这个已然陪伴自己走过半生的男人。
他求啊,每一天都在祷告,期望老天爷能听到他内心的呼喊。
林倦眼皮有点抬不起来,可是他忍不住,盯着顾北筠,他一枪打开了锁,似乎还没寻到自己的踪迹,旁边的山匪再次反扑上来,阻挡他进来找人,他穿着马靴的长腿一踹,那人背撞土墙,再也起不了身。
细长脸男人从屋外准备冲进来,在外面高呼顾北筠的名字,像要与他同归于尽——
在一声枪响后,化为死寂。
王军长咋咋呼呼的呼喊在牢房外响起,耳边不仅有士兵步伐整齐的跑步声,更有马蹄声,王军长搜了半座山,终是找到了王三小姐,粗犷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眼泪水都揩到王三小姐身上,一直跟她道歉,王三小姐嫌弃着王军长,抱怨道:
“爹你来的太慢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是爹爹来迟了!原谅爹爹!”
身边的丰长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林倦已然不知道在这里关了多久,得亏他是稚子,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然早就被他们转移了。
顾北筠冲了进来,错开下人们,直直走到林倦身边,林倦高烧不退,热得吓人。
林倦还是没舍得闭眼,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好惨,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抬不起手,顾北筠焦急地查看他的情况,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又抚摸他的脸颊:
“倦儿,让你受苦了。”
“我来了,带你回家。”
林倦止不住发抖,他听见顾北筠说带他回家,泪水再次落下,他多么渴望听见这几个字,他怕得很了,他一直以为顾公馆不是他的家,只是他栖息的某处,这几天,时常在梦中看见顾北筠对他和颜悦色,搂着他,吻他的发顶,好像真的把他当作妻子一般疼爱。
他太渴望爱了,在死亡面前,似乎又不那么无畏了。
顾北筠脱下自己的军装,披在林倦身上,紧紧裹住后,立刻伸手揽住他的腰,臂弯撑着他双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林倦两手自然地搭在顾北筠的肩上,他一直看着顾北筠,他坚毅地挺直腰背,抱着林倦,稳稳地走出地牢。
宠妻的顾司令,没让夫人走一步。
林倦在昏迷前,泪水再次没入发间。
这次,他等到了顾北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