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筠一走,家里又清冷起来,家中仆人虽多,却不比从前顾公馆的热闹。林倦躺在床上,手掌放于小腹之上,闭上双眼,尽量去感受小生命的存在,渐渐又睡去。
直至黄昏,他听见楼下有人声,以为顾北筠回来了,紧忙披了件睡袍,推门走出房间,刚走了两步,便听见楼下的争吵声。
“既然你们家司令不在,那我就在这里等他。”
“姑爷,您别为难我了,有什么事,咱家司令会跟您说的,都是自家人,怎会故意压您的货呢?”
商会手下产业众多,杜家产业在内战中受损严重,如今转移到这处来的钢材厂是主要经济收入来源,顾北筠派人压下他这批货,无疑是杀人。杜姑爷看起来情绪激动,两眼发红,握着拳愤愤道: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顾北筠!”
林倦原本想去打招呼,一想与这位姑爷并不亲近,再说在宝芝姐这里听闻了他做的不少“好事”,一时就退了下去。他不会说话,姑爷看不懂手语,他下去不过添乱罢了。丰长庆缓慢走到林倦身边,林倦立刻拽住他的衣袖,让他派人去找顾北筠。丰长庆一脸难色,摇了摇头:
“司令赴了马二爷的约,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了。”
马二爷,鼎鼎有名的洪帮龙头,战事消弭,各路势力纷沓而至,洪帮手底下的产业不是小数目,杜姑爷的商会基本上以马二爷为头,马二爷吃下来的烟土生意基本靠杜姑爷的钢厂和王军长管辖的码头运载,顾北筠接下码头卸货的脚行不过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他深知马二爷的为人,非要夺回这批烟土不成,但顾北筠是政府的人,这批货是不可能交给马二爷的。
副秘书长家的舅舅经手烟土生意,跟马二爷是敌对的竞争对手,利用自家外甥在官府的关系,扣押下这批货,准备做无本万利的生意,马二爷自然不肯,他手底下虽有人,不过是些街头窜巷的混混头子,跟正规部队自然是不能比的。
顾北筠的老子是直系军阀,他是根红苗正的归顺派,自然不能与他们这些江湖草莽站在一起。偏偏自家姐夫跟着马二爷,顾北筠这下是两头难做人,他倒不是要看杜姑爷的面子,顾宝芝是他胞姐,从小到大,助他良多,这点面子自然要给,要将利害关系说与顾宝芝听,她自然也会站在弟弟这边。
话是这么说,若要是执意站了队,就是分明给杜姑爷难看,连带着给顾宝芝难看,下不来台,他顾北筠虽落得个“忠心耿耿”的好名声,却也毁了自家姐姐与姑爷的关系,他又怎可亲手毁了姐姐一向仔细维护的婚姻。
马二爷约顾北筠在香雪海酒店见面,两人订了一桌,包间里安静得很,服务员还没走菜。马二爷观察这位声名显赫的顾家少爷,见他果然如传闻中一表人才,从烟盒中抽出两根烟递上——
“嗨哟,顾司令,知道您平日里忙,一点小事,还要惊动您,都是手下那些个泼皮不长眼,竟然敢跟您的人起冲突,我先给您赔个不是。”
马二爷的手递出去半晌,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以为顾北筠要跟他拿乔,他抬眼去看,顾北筠正好接过他的烟,朝马二爷很是和蔼地笑了起来:
“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晚辈刚从王军长手中接过码头的事情,与马二爷手底下的人有误解,是我管教不严。”
马二爷眼皮微微一跳,收了手,正要说话询问那批货的事,包间的门打开,服务员撞上了说话的时机,话茬便被顾北筠夺了去:
“马二爷,我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听闻有人检举这船上的东西不干净,才派手底下的人扣押下来,不如等我一一盘查后,等毫无问题,再交予给您如何?”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马二爷冷汗冒出,拿起手帕擦去额头的汗,这批货,他十五就要交货,今日已是十二,这一一盘查,还不知盘查到什么时候,他见顾北筠好整以暇地举起筷子,夹着桌上的海蜇丝,和气地朝他笑道:
“这儿的菜很不错,二爷尝尝。”
马二爷这时候哪还有什么闲心吃菜,看样子顾北筠不准备给他这个面子,他憋着一肚子火,连喝几口茶水。
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故作镇定,缓慢点烟吸了一口,梳顺了额前的刘海:
“顾司令,那批货,我十五就要交货,若按照你这样盘查,我误了交货的日子,拿不到钱,手底下几百号人等着我的钱生计。”
“再说,卞司令的在我这儿也有股权,他每月都要从我这里抽成拿大头的,他昨日打电话问我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难做啊,顾司令。”
若是平日,他早就派人冲进来按下人来。可面前坐着的是顾北筠,门外的兵把饭店围得水泄不通,荷枪实弹地站在外面,连服务员端菜都要一一看过,马二爷正还在想如何寻个法子把货拿回来,顾北筠那儿已经放下筷子,点起了烟,他指尖夹着烟,放到唇边轻轻一抿:
“我并非不讲理的人,只要把这货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自然会安然无恙地交到马二爷的手里。”
顾北筠吐了口烟,烟雾里他散去微笑,沉静地望着马二爷。
马二爷登时急了,他没想到副秘书长的胃口这么大,这批货的来龙去脉自是不能交代,能拿回这批货,但他的财路可就断得一干二净了。
“顾司令家中又无药厂生意,再说这东方药厂的法人是杜姑爷,您有什么话,不能问自家人吗,又何苦问我。”
顾北筠知道这马二是不愿意坦白,再说这马二浸淫江湖多年,水磨豆腐的功夫跟人掰扯,今儿约他在这儿吃饭,说不定是为了声东击西,好派人进码头仓库里劫货。
马二爷跟自家姑爷合伙做的不止烟土生意,还有黄金生意,如今黄金水涨船高,靠走私贩私,赚得盆满钵满,上面要出手干预,颁布了禁止买卖黄金的法令,短短半年,走私来的黄金更是炒到天价,钢材厂的铜、铁中含金,现取现用的王水溶解钢材,将锌粉析出其中黄金,沉淀以后用盐酸再次漂洗其中杂志,就成了黄金粉,卞司令手底下许多见不得光的私财就是靠买卖黄金,无数次淘洗变白,倒入模具,冷却后就是一个个讨喜的金坨坨。
顾北筠翘着二郎腿,眉目冷沉地看向一桌子菜,指逢中夹着的烟送到嘴边,火光忽明忽灭,吐出的烟雾逐渐在包间中蔓延开来:
“既然马二爷不肯说,我只好按照老法子办事,等核查清楚,再还。”
“你!”
“顾北筠你他娘的欺人太甚!老子那么多货你要盘查到几时!?你得罪了我事小,卞司令那里你能交代吗?!”
“你不过是个晚辈!靠着老子的功勋,打了几场胜仗,你还真以为自己他娘的是个司令?”
马二急了,他从怀里掏出枪,开了保险,直指顾北筠的脑门,两人距离靠得近,顾北筠仍旧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他还在抽烟,连一丝发茬都不曾乱过,他笑了一下,敲了两下桌子,包间的门立刻从外面踹开。
大兵们将包间围满,枪栓拉开,响声一片,举枪的大兵们各个瞄准了马二爷的头颅,竖成一圈枪阵。
马二爷用力把着枪,指着顾北筠的额头,又往里抵了两下:
“再进来,我就毙了顾北筠!”
话音刚落,温热干燥的大掌有力地握住了马二爷拿枪的手:
“马二爷,对这儿打,诶对了,拿稳了,别抖。”
顾北筠叼着烟,眯着眼睛看向马二,两只手都在扶他拿枪的姿势,正中脑门上,他才摆手:
“一群不长眼的东西,没见着我在教马二爷怎么拿枪么。”
“让你们进来了吗,都给我滚出去!”
“是!司令!”
士兵们鱼贯而出,此刻又纷纷离开,马二几乎都忘了自己要怎么开枪,顾北筠翻转他的手腕,霎时从他手里夺过了枪,拍在桌上,重重的的响声砸得马二掌心浸满汗水,浑身一抖,都忘了喘气。
“对不住啊马二爷,让你受惊了。”
顾北筠这才从木椅上站起,仍旧笑着,此刻马二才发现顾司令的高大,顾北筠唇角噙着笑意,拍拍马二的肩,长筒皮靴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响声,等马二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桌前,***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