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直忙几天,才缓了口气来,顾北筠这几日呆在家中与林倦腻在一处,生怕他吹风,连出门都要搂在怀里,林倦推他,说走在大路上,就不要这么肉麻了。顾北筠一听这话就乐了,他不知林倦内向羞怯,最受不了路人的眼神。
不知顾北筠扣押了姐夫的货物,他找不到机会跟顾北筠说话,这一拖,就过了三四天。直到顾北筠今日放了假,他才跟顾北筠说起这事来,顾北筠原本与他到新开的电影院看进口电影,两人刚看完电影准备欢声笑语回家去,谁知顾北筠听完林倦一番话后,眉头愈发紧了。
林倦七窍玲珑心,天生缺憾致使他心思比常人细腻,他将所见所闻与顾北筠说了,两人立刻驱车去了杜家。夜深人静,杜家无人通传,这两年商会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杜家为减少开销,裁减许多仆人,杜公馆位于城南,顾北筠率先下车,无人通传,大门紧闭,手掌轻轻一推便开,林倦跟在顾北筠身后,踏入从未来过的地方。
圆形旋转楼梯直直网上,一层接一层,繁复的巴洛克花纹爬满墙壁,巨大炫目的水晶灯闪耀着夺目光华,这里一如顾家旧时模样,越往里走,钢琴声越是清晰,林倦没听过这样美妙的曲调,顾北筠听见钢琴声,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回首,牵住林倦的手,十指相扣,止不住地颤。
林倦另只手覆了上去,稳定顾北筠的情绪,往日他掌心干燥,今日却出了许多汗。
两人循着琴声,爬上圆形旋转楼梯,月光从头顶玻璃折射而下,落在地面瓷砖上,打出一道柔和的光柱,顾北筠的手扶着木质楼梯,一层层往上,两人脚步声交叠在一处,琴声也越发急促,如雨滴落于在屋檐滑下,而后缓慢,淙淙溪水般流淌,高超的弹奏技巧令人陶醉其中,第二小节的不断循环,令人沉浸其中,音符之间的连接宛如春风拂面、月光倾洒,林倦抬眼去看身侧的顾北筠,他在琴声中低声说道:
“这是姐姐最喜欢的曲子。”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想起往日时光,顾北筠总是免不了哽咽。
顾宝芝是他最亲厚的人,深受父亲母亲喜爱,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每逢母亲与父亲争吵,家姐总会关起门来,在房间弹起这首曲子。
林倦听着顾北筠诉说往日,两人忽然在房门前站住了,风吹起落地的纯白纱帘,四周窗户飘进来的窗帘几乎飞在了半空,坐在房间中央的女子丝毫不曾发现顾北筠跟林倦的到来,她端坐在钢琴前,手指微微颤抖地抬起落下,演奏着她心爱的肖邦夜曲,忧愁浪漫,侧脸的青色加深,她日渐走形的身材几乎看不出她年少时的青春美丽。
她像抚摸孩子的头顶般,手指温柔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看她指法,便能得知她擅长演奏钢琴,只是不知为何,手腕总抖动异常,指尖倒是稳稳地落下,她闭上眼睛,感受冷风,凌乱的发丝完全不影响曲调的静谧。
林倦看着专心投入弹琴的顾宝芝,一瞬间湿了眼眶,他正欲走上去,顾北筠就拉住了他。从房间侧门走进来的杜姑爷仰头喝掉瓶里的最后一滴酒,红着双眼就朝顾宝芝走去,动作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他重重地从后面拽住顾宝芝的头发,往琴键上掼去,原本悠扬华美的曲调在重击中走了样——
伴随着顾宝芝的尖叫。
“天天弹,天天弹,你能弹出什么来?!”
“你那该死的弟弟压了我的货!你这臭娘们儿有给我说过一句话吗!?”
杜姑爷扬起手,就要给顾宝芝的巴掌,这动作熟稔连贯,看起来不是一次两次。白帘遮住了顾北筠的身影,等他走到杜姑爷面前时,男人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顾北筠抓住了。林倦更是冲进来,红着眼慌忙地抱住了顾宝芝。
他紧紧搂住顾宝芝,泪水落在了她的脸上。
顾宝芝此时精神有些恍惚,她佯装平静地抬头,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老四,倦儿,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带你回家。”
“顾北筠!你他妈又来管我的家事?”
“我当初就不该娶顾宝芝!!”
“回家?回哪个家,这就是我的家啊。”
顾宝芝说着,就落下泪来,她推开林倦,再次在钢琴上弹起琴来:
“嘘,不要吵醒麟儿了,他才刚刚睡着。”
这下,林倦知道了,顾宝芝弹钢琴,为了掩盖杜姑爷骂她的声响,她始终不愿让麟儿听见,她仍旧想让麟儿以为他有一个完整无暇的家。
可是,这家,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损耗中逐渐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林倦拽住顾宝芝的手,想要拉她走,杜姑爷立刻冲上来,一脚把顾宝芝踹倒在地上,顾北筠反身给他小腿一下,杜姑爷立刻狼狈地跪在地上,爬起来又跟顾北筠撕扯,口中骂骂咧咧地尽说些脏话,顾宝芝痛苦地捂住耳朵,倒在地上,林倦连忙与顾宝芝坐到一处,看见她脸上青黑的痕迹,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上去,生怕弄疼顾宝芝。
他说不出话,只能不停握住顾宝芝的手,将她往怀里带,心里大喊着:姐姐,姐姐,不要怕,不要怕——
毕竟,他曾经也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过无数遍这样的话。
“我告诉你们!顾宝芝嫁给了我,生是我杜家的人!死也是我杜家的魂!你们休想把她带走!”
“这可由不得你。”
顾北筠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拉开枪栓,直指杜姑爷的头顶。
“老四!不要!!”
顾宝芝见顾北筠掏枪,以为他要打死杜姑爷,吓得险些丢了魂,顾北筠甚是不解,大吼着问道:
“这畜生伤你辱你,还要心软?”
“他毕竟是麟儿的父亲……”
顾宝芝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林倦抱住她的后背,手指抚过顾宝芝凌乱的鬓发,心疼地望着她。
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弱小,需要姐姐的庇佑,如今,姐姐助他脱离苦海,他又怎能放任姐姐独自痛苦,他不忍心看姐姐受此折磨,林倦毕竟自小经历得比常人多,心里理解顾宝芝,却不忍心。
他想起顾宝芝的曾经,风光一时的顾家三小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享受着良好的教育,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如今被杜姑爷弃如敝履,万般辱骂,怎能让人开怀。生养麟儿时,顾宝芝吃了许多苦,杜姑爷花天酒地,姐姐又怎会不知,只因他是孩子的父亲,才忍气吞声至今。
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自然不会愿意与杜姑爷离婚,这在老一辈看来是极不体面的做法,甚至会让她背负“妒妇”的骂名,她的父亲,本是军阀出身,家中姨太太众多,顾宝芝对这些原也是不在意的,睁只眼闭只眼,这日子照旧能过。
只是杜姑爷自从来了此处,变本加厉地苛责顾宝芝,由于顾北筠的关系,更是把这无名火投放在她的身上,每夜趁麟儿睡去,杜姑爷就在家中殴打顾宝芝,顾宝芝也是要脸面的,她拖了几日不去看林倦,便是等右眼的青紫消肿。
她不愿意告诉林倦,也不愿意让自家弟弟知晓。
顾家已经给人看了不少的笑话,她又怎能再凭一己私欲离开杜家,落人话柄。
不过,她已经忍得够久了,想要暂时逃离。
林倦忽然发觉顾宝芝反握住了他的手:
“倦儿,带我走。”
林倦点头,从地上扶起顾宝芝,杜姑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大吼,林倦望向顾宝芝,她不愿再回头看一眼,心头酸涩难忍,闭上眼时,滚烫热泪顺着眼角落下。
有时,心死并不是高楼大厦的轰隆巨响,而是在寂静沉默中悄然倒塌。
林倦在此刻,看见顾宝芝眼角的泪水,心头狠狠一抽,他想到,今日,他竟与顾宝芝互换了位置,他躲在顾宝芝的臂弯下,如今,他终于拥有保护姐姐的力量,渐渐的,在圆形楼梯的旋转中、奔袭逃离的脚步中,他收紧了手。
走到门口,看见大堂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披风,他随手一扯,就将披风罩在顾宝芝的头上,遮住她青紫的脸颊,包裹颤抖不已的身躯。
门口的卫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林倦搂着个披风挡脸的,也不便问是谁,两人前脚刚进车,顾北筠就跟了上来,一顿“热闹”过去,杜家又冷清得如一座坟墓。
顾宝芝的泪水打湿了披风,她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那个家,她不想再回去了,可一想到麟儿,她又万分痛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