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契兰拿剪子随意拨弄着烛芯,弄得那点火光摇摆不定。他斜睨着来人,轻蔑道:“不画画,做什么?姐夫养我这个闲人?”
王之韫被李契兰的话问得一愣。良久的沉默之后,哑声道:“跟我回去,养你又何妨。”
李契兰闻言将剪子往桌上一扔,深深望他一眼,极轻的笑了一声,道:“你们王家的闲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十三年前,李父因指责党人碑而与蔡元长结怨。翌年,蔡元长重新得势后将其流放,令李家子孙不得入朝,连累着王之韫也被外放。那会儿李契兰十二岁,寄住在王家,王之韫不在京中,被视为罪魁祸首的姊弟俩受尽王家族人刁难。那等寄人篱下的日子,比九重深宫更难挨,李契兰万万不想再尝试了。
话已说尽,见王之韫没有要走的意思,李契兰丢了句“不送”,便向里间走去。王之韫三两步冲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压制着怒气,道:“你要气死你姐姐么?”
“放手。”李契兰冷冷看着他。
“希贤快生了,这种时候你想刺激她?”
“呵,比不上姐夫会心疼人,这种时候还去嫖妓。”李契兰冷笑,抬眼遇上王之韫躲闪的目光,质问道,“怎么,不是嫖妓,那是郎情妾意了?”
“你、你与她情分不薄,别这么说……”王之韫自知理亏,声音低了几分。
李契兰想起前些天在社明楼见到的那一幕,这会儿又听王之韫语气中颇有维护之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明知红棠做的皮肉生意,不料这生意做到自己姐夫头上,二人险些因此翻脸。被李契兰撞见之后,王之韫姑且老实了一段时间,可是这人在李契兰处再难得到信任了。
王之韫长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等孩子生出来,我自会向她谢罪,此刻正事要紧。契兰,你今晚便写辞呈,明日早朝我替你递上去,希望能赶在那些人前面。”
李契兰狠狠甩开他的手,只道:“不必了,如今我做什么都是徒劳。要杀要剐,随便他罢。”
“你就当宽慰希贤的心……”
李契兰懒懒打断他道:“我要沐浴了,姐夫要留下么?”
王之韫复又坐下,对峙道:“今**不写,我便不走。”
“随你。”李契兰懒去瞧他,兀自脱了衣服向屏风后走去。
当他擦着湿发出来时,王之韫已经走了。今日一闹,李契兰身心俱疲,正待栓门睡觉,忽而定睛看去,发现窗外有个人影,顿喝一声:“谁?”
“李大人,是我,清岱。”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庄殊望着只在肩头随意披了件衣服的李契兰,愣了愣,待说的话哽在喉咙间,满眼只见发梢的水珠顺着亵领口往下滴,打湿大片胸膛。
回过神见李契兰已面露烦躁之色,庄殊急忙说明来意,诚恳作了一揖,就昨夜之事道谢。李契兰心不在焉,没细听他说什么,应付两句便打发人回去了。
待躺在床上,李契兰心想,明日自己若真被押解入狱,怕是没机会回来了,画院这些人还不知要怎样糟蹋自己的东西。左右睡不着,于是下床掌灯,将私人物件分门别类,锁在箱箧中。踯躅片刻,又提笔写了封信,交待它们的去处。而后抱着一箱颜料,去敲庄殊的门。
庄殊案前还掌着灯,搁了笔来开门,见到李契兰不由一惊。
“我能进去么?”
“啊……快请进!”庄殊给他倒了杯茶,略显拘束,“李大人睡不着么?”
李契兰未接杯盏,慢慢踱到桌案前,省视片刻,道:“你已经很好,莫太执着于一朝一夕,慢慢来。”
庄殊笑道:“清岱笨得很,打小便不如师兄,只能靠勤来补拙。”
李契兰看着他所勾线条,摇头道:“还是被腕力拖累了,宫里有种药,若有机会……”话说到一半又自嘲,呵,算了,如今自身难保,操心他做什么。遂道明来意,指了指搁在桌上的箱箧,道:“那**说想学作青绿山水,设色除了自身技法,最难得的是颜料。这是我从前剩下的,大概也用不上了,今日送你罢。给你……也不算糟蹋。”
庄殊今日听了些风声,又见李契兰此刻神色间有诀别意,皱眉问道:“李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契兰摇头,冲他笑笑,回去了。
庄殊一晚没睡踏实,晨起依旧心中不安,想亲眼看看李契兰,刚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一阵动静。屋里传来女子的抽泣,李契兰软了声,像是在哄人。
“……好了姐,我还没起呢,你一大早进我屋子,成何体统?”
“慢点慢点,仔细摔了……”
“肚子里还怀着呢……”
“我错了,姐姐你别哭啊……”
“好好好,我写,这就写……”
正想瞧个明白,门吱呀一声开了,庄殊急忙躲到转角处。一位年轻妇人走出来,大腹便便,眼眶红红的,模样跟李契兰有几分相似。只见她紧紧拉着李契兰的手,焦急道:“我知道之前你在王家受苦了,这回我攒了些钱,另替你租处宅子,不去受他们的气。”
李契兰不置可否,只好声好气哄着,“姐姐赶紧回去吧,我魂都被你吓没了,快临盆还出来晃,姓王的是死了么?”
庄殊远远看着李契兰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腰,慢慢向馆外走去,直到被假山遮挡了视线。心道,李大人在京中竟有个姐姐,瞧这情形,还上心得很。
庄殊回屋收拾一番,急急忙忙去上课。今儿苏全没有来,学正也未询问,想必真是被家里禁足了。到了午休,众生聚在饭堂低声议论着什么。庄殊感觉到今日气氛古怪,便支着耳朵听,隐约听到“早朝”、“李待诏”、“陈学正”之类的话。
正听得心急难耐,忽然看到朱广平朝这边走来,庄殊眼前一亮,想到他是三皇妃的弟弟,且在画生中有领头之势,消息应该比旁人灵通,便丢下筷子,凑近询问。二人便出了饭堂,在回廊角落低声说话。
这厢庄殊刚从朱广平处打探到一些消息,便见张晏和追了出来,问他道:“我见你方才在和朱广平说话?”
庄殊犹豫着回道:“他告诉我李大人处境不妙,只怕这回……”
“他说什么了?”
庄殊想了想,张晏和与李契兰、严味皆算熟识,严味走之前还曾特意嘱托张晏和照顾他些,想来是可信的,便如实道:“朱兄消息来得快,他说今日早朝十来位大臣联名请杀李大人。列了诸多罪状,说什么纵横画院、行为不端、目无王法、奸……总之写了一大堆,都不是什么好话……张兄,你说李大人真是那样的人么?这是招惹谁了?”
张晏和低头沉思片刻,悠悠道:“李大人从前倒真是在画学里横着走的人物,这两年收敛许多,轻易寻不到他的错处。这回之事本与他无关,怕是被人拎出来做了靶子。”
“怎么说?”
张晏和挑了条僻静小路走,向庄殊问道:“你知道幽云十六州么?”
“嗯,知道,不是前朝就归辽国了么?”
“官家想收复幽云十六州,一帮大臣反对,朝中为这事闹了好几个月。”
“这事和李大人有什么关系?”
“怪就怪……哎,朝中两派正僵持不下,众说纷纭,官家信道,要请国师做法。国师称要见到辽国皇帝面相,才敢预测国运。官家便要派陈学正领几名画生出使辽国,将他们君臣面容画下来,带回来给国师看,根据国师预言再做决定是否攻辽。”
“这、这……”
“本来这几天陈大人便该启程了,反战的大臣想阻止这事儿,偏偏国师最得圣心,陈学正又是奉了皇命,他们不好明着反对。只有李大人,平时便有许多人看不惯他,被官家冷落许久,这会儿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就算改变不了事实,参他个丹青误国,给官家找点不痛快,也算清君侧了。”
庄殊听他道明原委顿时哭笑不得,只觉得荒谬,无奈道:“好像事情闹得挺大,苏学士都不许全儿来画院了,今早我还听到李大人的姐姐在画院里哭……李大人他……他会有事么?”
张晏和苦笑道:“李大人有没有事我不知道,只知我被陈学正点中,随他出使,怕是不日便要启程了。”
“啊?”庄殊几乎惊掉下巴,“张兄,官家……不是说笑吧?”
“我也情愿官家是在说笑,咱们寻常画画儿的,居然莫名要跟国运扯上关系,说什么圣眷深厚,我看简直是无妄之灾。李大人这回怕是危险了……”
庄殊疑惑,都道是画院里头道君皇帝最喜欢李契兰,一国之君不至于朝臣们上本折子便真要处置他罢。想着话便问出了口:“官家不会护着他么?”
张晏和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后头的庄殊顿时撞了上去。他盯了庄殊半晌,郑重开口:“清岱,这回……怕是只有你能救他了。”
“张兄开什么玩笑?我初来乍到,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姨父又素来不喜欢画院,就算我求他,想必也不会替李大人说话。”
张晏和摇头,“你什么都不会不打紧,可你年纪轻,很像李大人。”
庄殊疑惑。
“李大人在你这个年纪,是最得圣心的时候,可惜后来官家宠信道士,不大来画院了。你只要令官家记起昔日情分,李大人便有脱身的机会。”
庄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张兄,你说得李大人是弃妇似的……”
张晏和苦笑,别有深意道:“你莫非不知,咱们这整个画学就像官家的第二个‘后宫’么?”
庄殊一个激灵,顿起一身寒栗。
司马相如替陈皇后写长门赋,他莫非要去替李契兰作画么?只怕他这手画技在道君皇帝面前不够看的。还是……如流言所说,于枕席间侍君?他来京城学艺,还没想把身家性命与清白名声也搭进去。
张晏和见他神情变了又变,也不勉强,这等下策实在难为少年郎。遂吩咐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便匆匆走了。
待回到屋里休息,庄殊一眼瞅见枕边的画谱,犹豫片刻,终究又拿起翻看。
他的字真好看。该是练了多久,年岁不大便有这种造诣。庄殊忽然想起他还未亲眼见过李契兰的画,盛名都只听旁人传说。又听谁说过,如今李契兰似乎不怎么画画了,道是他早年画伤了魂魄,经不起折腾。
他的人也好看。那双丹凤眼叫人一见难忘,周身散着股清雅香气,跟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庄殊胡思乱想着,画谱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慌忙捡起,用衣袖小心地拂去灰尘,贴在胸口,思绪又不知飞到了何处。
午憩醒来,庄殊拿着画谱去找李契兰。敲门未应,屋中无人,亦未上锁,庄殊犹豫着推门而进,将画谱放到桌案上。这才注意到书案周围空得过分,只有案上羊毛毡下压了一张纸,露出一角来,勾引庄殊翻看。
姊王李氏,翰林吴文,潭州严子端……
墙角的箱子编了序,在这张纸上罗列了去处。
似是……安排身后事。
庄殊手一抖,薄薄一张纸飘落在地,他的心思也飘转了弯。
“且不说我来京就是来向他学画的,便是他那晚救我一命,我也该想法救他一次,否则余生不安。”
如此心忖着,庄殊愈想愈觉得张晏和不是在拿他说笑。
官家虽然行事荒唐,却也是一国之君,总不会将他吃了。他若真如张晏和所说,能令官家想起李契兰的好来,说不定可解此次之难,他又何乐而不为。
先……试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