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皇帝子嗣众多,属三皇子最得圣心,早早出宫建府,封了郓王。
这位皇子心气极高,曾偷偷参加过科举,一路杀进殿试,夺下榜眼,一时名动天下。而后令人失望的是,这位有经世治国之才的皇子,却跟他的父皇一般,沉迷丹青,安于享乐,终日只顾快活。无奈道君皇帝爱极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宠溺得无边,急得一帮大臣团团转。
得,你做臣子的总不能骂郓王不务正业罢,这不是连道君皇帝也骂进去了么。于是郓王在京城活得有滋有味,网罗了一堆门客,张晏和原来就是郓王府上的。
庄殊沐浴更衣,熏香佩玉,刻意拾掇得光彩照人,此时站在郓王府门前,亦是张晏和的主意。
郓王每年生辰,皇帝皆着礼部大操大办,今年亦不例外。而这恐怕是庄殊近来要见皇帝唯一的机会了。
朱广平听门房通报,惊讶不已,忙出去迎接,确实是庄殊,又似与从前不同。定睛看去,只觉他今日一颦一笑皆明媚动人,肤似敷粉,眸如点墨,比喝醉了的那晚还要好看。
那晚累得庄殊掉落水中,朱广平正心怀愧疚,想着如何讨他欢心,人便上了门对他温言软语相求。
庄殊说了来意,朱广平只以为他想在皇帝面前露脸,便爽快应了。宴饮间助兴的把戏不似在画院里许多讲究,道君皇帝又向来怜香惜玉,想来就算搞砸也不算大事。何况皇帝待到何时回宫都两说,将庄殊安排到最后便是。
庄殊松了口气。他与张晏和都知晓,在宴席中得一席之地不难,只怕座次偏远,难以达到目的。来之前张晏和给他出了主意,献艺。
他倒是会弹琴吹笛,不甚出众,且王府寿宴怕是不缺乐伎。那便只剩作画。
昔日在楚地时庄殊爱玩闹,遇到什么稀罕玩意儿都要瞅两眼。某日遇见一疏狂画者,当街支了个摊儿,一手持酒囊豪饮。饮到醺酣之际,便以墨泼洒在绢素之上,随其形状挥毫,为山为石,为云为烟,得万千神韵,引得路人皆拍手叫好。庄殊当即走不动道,磨着那位自称唐时王洽后人的画者学了段日子,学得有模有样。
民间玩意儿上不得台面,但泼墨成画足够吸引人,拿来献宝最好不过。只是庄殊有些紧张,毕竟他今晚面对的是道君皇帝与王公大臣,不是街上瞧热闹的平头百姓。
待到薄暮,客人渐至。郓王与前来贺寿的客人寒暄着,筵席歌舞这边则由王妃及朱广平安排。
最初庄殊与一群乐伎舞者候在耳房,偏属他容色出众,引人注目。朱广平过来时见此情形,便将庄殊引去偏厅,专门遣了人在旁伺候,备齐笔墨等一应所需之物。
天色全黑时,外头传来一阵山呼,道君皇帝终于到府。庄殊毁去练笔之作,长舒口气,琢磨着自己不足之处,等待传唤。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期间有管事的来送吃食,庄殊怕染上气味,只饮了几口茶。少年禁不住饿,饥肠辘辘,又怕皇帝不等宴席结束便走了,一切功夫都白费。似乎等了一辈子那么长,外间筵席终至尾声,才有人过来引他出场。
阑珊灯火忽然通明,令众人酒意清醒几分,定睛便见莺莺燕燕退去,耳畔丝竹声亦变了调。堂前搬上一张小几,两名美婢分执素绢两头,一素衣少年立于前,先朝皇帝行了礼,而后极快地将一碟墨与一碗水同时向绢上泼洒去。
泼墨为画,讲究一个快字。下笔快,慢则渗墨。成画快,慢则无趣。不只是画,连作画之人一举一动也需美,否则便无意趣。
皇帝饶有兴致地见他大笔挥运,少年身量尚小,挥毫间动作却如行云流水。待水墨渗化融合,稍干,一片远山横亘眼前,绵延不绝,倒真有“元气淋漓障犹湿”之感。
皇帝对泼墨成画并不陌生。几个月前他遣李契兰去编画谱,不久李契兰拿了样文给他看,恰著录到晚唐王洽。
当时道君皇帝看到“王洽不知何许人,善能泼墨成画,其人性多疏野,疯癫酒狂……”这一段,还取笑李契兰文笔功夫不过关,教他逐字逐句的改。而后兴起询问,不知李契兰效法王洽是何样,李契兰回他道:“官家想看老酒鬼,臣可代召米元章。”
想起那人伶牙俐齿,相处颇多趣味,皇帝不觉噙了笑。待庄殊画止行礼,才回过神来,赞赏叫好。
“你是谁家的小哥儿?”
朱广平抢着答道:“回官家,是苏学生家的。”
道君皇帝转头看向苏学士,惊讶道:“哦?爱卿家中还真出了个会画画儿的?”
苏学士冷汗一下子便滴落下来,不料管住了儿子,没管住外甥,这关口还不知要给他惹出什么祸事。当下只好尴尬回道:“小甥无知,献丑了。”
“看赏。”皇帝笑呵呵对侍从吩咐,“倒是个美人。少年郎着素衣太寡淡,下头刚进贡一批苏锦,赏了罢。”
庄殊便上前谢恩,听皇帝夸了几句苏学士两袖清风云云,话头一转,又问他擅长绘什么。
庄殊余光注意到姨父在朝他使眼色,恭敬答道:“草民技艺不精,自幼所学颇杂,最喜山水。”
皇帝看向他方才泼洒出来的山峦,笑道:“论起山水,你这可算不上擅长。”
苏学士明显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不算谄媚。自从院体兴起,花鸟画在京中蔚然成风,学画的十有**要学来讨好皇帝。
说到山水,皇帝似乎想起什么,忽然细数起历代行家来。在场行家里手不少,除了郓王,还有几位惯得圣心的,听皇帝从唐时李思训、到本朝范宽,一一褒贬,众人应和,气氛一时好极。
说到当今,自然绕不开李契兰,自然,明眼人皆识趣不提。不想皇帝忽而笑骂道:“契兰近年疏懒懈怠,否则假以时日,也担得起本朝第一。”
众人只能笑着应和,心忖李契兰早朝才被推至风口浪尖,这会儿皇帝提起他还赞不绝口,果真这位恩宠难绝呐。
庄殊听皇帝主动提起李契兰,心下一喜,不料忽然被皇帝叫去。
“方才都是唬人的把戏,看不出水平来,让朕瞧瞧,你还会些什么?”
庄殊领旨应是。花鸟是官家的老本行,他今日总归是邀宠来了,便落笔画了只白头翁。
皇帝与众人谈笑吃酒,目光却注视着庄殊。良久,见他搁了笔,不待纸干,起身亲至案前,瞅了两眼,转向郓王道:“三哥儿,你来看看这幅图如何。”
郓王落后半步,看了看,笑道:“父皇面前儿臣哪敢班门弄斧。想当年宣和殿前,画师们画的孔雀皆是先举右脚,被父王指了出来,儿臣实在佩服。”
庄殊疑惑,怎么孔雀抬脚还有讲究么?
郓王见他神情,倨傲道:“孔雀升高,必先举左。白头翁落在枝头时,也不是这般神态,头要略仰着些。”
庄殊揖道:“草民受教了。”
皇帝面露赞赏,道:“三哥儿倒是年岁愈长愈细致。”亦夸了庄殊几句,花鸟画细节繁复,庄殊凭空画成这样,已是可教之材。
道君皇帝忽想起早些年李契兰也曾画过一对白头翁。李契兰笔幅不似宫廷画师那般精工,寻常不绘花鸟,那幅图是绘来给自己贺寿的,他爱不释手,御笔题了诗,至今藏在宫中。此时想起,当即派人去取那幅画,送去给庄殊观摩。庄殊又是一番谢恩。
好端端寿宴被突如其来的少年郎打了岔,一些对皇帝沉迷丹青深恶痛绝的大臣瞪着庄殊,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洞来。皇帝也记起今夜是来给三子贺生辰,不好厚此薄彼,便道:“三哥儿,朕倒是许久未见你的画了,此刻笔墨俱全,去罢,让朕也看看你有无长进。”
郓王领旨去了。他何尝不知,皇帝只是寻个由头好行赏赐,究竟画得如何倒不重要。
皇帝让庄殊坐到自己身边来,问了些话,庄殊一一作答。他有些恍惚,今晚这场寿宴跟做梦似的,他初来京城没几天,怎么就坐在天子身侧叙话了呢?就是宫里嫔妃邀宠,怕也没有这般顺利的。
方才庄殊落笔勾勒白头翁的羽毛时的微微手抖,落入了皇帝眼中,他记起李契兰刚入宫那会儿也是如此。
李契兰书法不差,只是气势不足,很容易露怯,被皇帝盯着便手抖得不行。皇帝虽喜爱少年这生涩模样,却看不惯他下笔间的迟疑不定,便把画院呈贡的作品拿来让他作题跋。那小半年时间,画院的作品几乎被他写毁了七成,更别提宫里藏的历代珍品。毁得多了,渐渐有些破罐破摔的架势,少年笔下反倒大胆起来。李契兰为人称道的一手字,便是这般练就的。
皇帝阅人无数,一眼看出庄殊是腕力不足所致。庄殊将缘由说了,不料皇帝连叹几句可惜,当下赐太医随诊,教他受宠若惊,愈发觉得今夜似场大梦。
及至戌时,郓王画成,皇帝赞赏一番,吩咐下赏赐,这场寿宴终于结束。众人皆已疲累,在皇帝走后亦纷纷告辞。
皇帝回到宫中,一身疲累涌上来,又想起李契兰今日递的辞呈。
这人一贯无法无天,终究还是害怕了,怕他的皇帝要杀他来堵悠悠众口。
皇帝忽然想看看他所绘江山,有些后悔昔年将此卷送与了蔡相,他甚至不知蔡相几时在那画上作了题跋。
那等浓墨重彩的长卷,旁人是决计作不出来的。只有那位十八岁的少年,懵懵懂懂,敢泼重彩赋予它神魂。
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吝惜笔墨,欲说还休拿留白勾人。他一心只想将盛景皆画入卷中,来讨好他的道君皇帝。半年光景,以心血为墨,熬坏身子,绘了三丈长卷来称颂他的盛世江山。
可惜,他的道君皇帝爱山禽的逸态,爱梅粉的轻柔,飞禽走兽、花石池沼,无一不爱,独不爱这千里江山。这些年画院人才辈出,几乎每一位都赶着来讨天子的好,院体泛滥,失了意趣。自从李契兰出宫封笔后,再无人那般呕心沥血、绘了他的江山给他看。
当年他没看几眼,便赏给了蔡相。一如今日他的皇帝想要收复旧山河,他却递了辞呈。
道君皇帝坐在空荡荡的寝殿,恍惚这些年倏忽而过,记忆中那怯弱少年竟已完全变了个样。是啊,五年前他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以死相逼、求皇帝放自己出宫之后,便已不是从前那少年郎了。
合该如此,合该如此。</p>